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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贾大概是中国唯一一个,二十年如一日,坚持通过影像来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电影导演。“我们这个时代”——我特指的是许多像我一样普通,生长于小城市的八零九零后,成长记忆与小贾电影所关照的现实重叠交织的这样一个时代。五十年后,如果我要向那时候的中国人介绍我年轻时中国最真实的模样,我首先会让他们去看小贾的电影。毫不夸张地讲,是我们这样一群人口基数众大的小城青年,在塑造着这个国家未来的基本面貌。同时略显尴尬的,则是鲜少有电影把镜头对准我们以及我们所处的城市和时代。
有人会觉得,我们不是正在经历着这个时代吗,何必需要记录,又何必需要通过电影去体验它呢?是啊,正因为我们正在经历着,它才更应该得到记录,我们太需要一面镜子来观照自身。那些习以为常、漫不经心的生活细节和现实写照,当它在大银幕上得以再现时,我们才能体会到它的情趣及意味。更何况,我们生活在一个比起任何过往都变化得更快的时代,很多事物尚未得到记录,就已不复存在。王小帅说过:“不能放弃用电影这支笔,记录下我们的现实、人们的希望和人们的心情。”
小贾最新的《江湖儿女》,讲述了2001年到2018年间,发生在两位小城青年之间的故事。十八年,可以是一个人从襁褓走向成年的过程,对小贾来说是自《任逍遥》以来的一次再回首与集大成,对巧巧来说是由一个浪漫少女历练成一个果敢的人,对我来说则是由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通透的人。在一个这样长的时间跨度里,无论江湖还是儿女、你我还是家国,都足以发生一些根本性的转变。而这部电影作为一个参照物,直接或间接地,帮助我们感受和重温这些转变的发生。
细心的观众会注意到,开头巧巧送给二嫂的那包现金,外面那层报纸上印着“申奥”的新闻标题,那是2001年,包括我在内的无数中国人曾在电视机前为萨马兰奇口中报出的“Beijing”而激动不已。镜头一转,再到斌哥点燃报纸让巧巧跨火盆时,报纸上的标题是关于“十一五”,那是2006年,三峡大坝即将蓄水至156米,第四批移民正在搬迁,巧巧离船上岸时,岸边的移民队伍里立着一把旧时风扇,正是我小时候用过的那一款。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再到巧巧接斌哥回家时,动车站广场外是一排鲜红的宣传口号广告牌,这样的情景我再熟悉不过,中国大地上如雨后春笋般,在千百个小城的郊区,在广袤农田的环绕中,建起了崭新的动车站。
我们作为一个个体,实在是很渺小的,但我们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又总是不可避免地与时代大事件进行着同步的呼吸。如果我们觉得对于自己,自拍和留影是必不可少的珍贵记忆,那么对于我们身边的社会与时代,就没有理由被失语和忘怀。个人的小历史与时代的大历史汇合在一起,方能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谁都不能也不应该缺位。
同样还是在这部电影里,我们听到了第八套广播体操、企业改制下岗潮的余波、县城里流动歌舞团的演出;我们看到了街边喜宴流水席的热闹、城市化进程中地产开发的眩晕、从迪斯科到广场舞再到合唱团的变迁;我们遇到了故作高雅爱国标的土豪、信仰耶稣爱上帝的小偷、老婆外出打工求“互助”的摩托司机、背着家人包养小三的大款、火车上吹牛逼的侃爷……这一切的一切,无论我们是否亲历过,我们都会觉得真实且熟悉。
须知,上述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中国人明明真实且广泛地存在于这个国度,我们却鲜少能在银幕和屏幕上见到他们。偶尔得见一会,也多半是经过了矫饰,仿佛艺术必须高于生活,只有褪去了人物的现实感,才能将其“安全”地呈现给观众。不仅如此,明明现实之中我们即便不说方言也常常是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而现实题材作品中的演员们却总是操着一口不带任何口音的标准普通话。大概也只有在小贾的电影里,我们才能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听着各色的方言和带腔调的普通话。追求真实、忠于现实怎么就那么难呢?
再回到本片的核心,两位主角的情感叙事,其实会让我想起陈可辛的《甜蜜蜜》,同样是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爱情,同样是小人物故事后大时代的变迁。只可惜,一个脸盆纵使装满整个江湖,却容纳不下一份感情;一支手机足以联通整个世界,却联络不上一位爱人。在汽车、轿车、囚车、轮船、火车、动车的转换中,迁徙与漂泊、找寻与别离反复上演着。而两个人的情感纠葛,正如巧巧在礼堂里跟着台上合唱的那首《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爱情却已成为桑田沧海。
最后把时间推回十年前。2008年11月23日,在北大百年讲堂,陈丹青对话贾樟柯,我是台下的聆听者之一,还幸运地获得了正版签名《小武》碟片,那是我与小贾的一面之缘。再往前推十年,1998年2月18日,《小武》在柏林电影节首映,我永远记得后来通过盗版看到最后一幕,小武被铐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那种无力与卑微,导演真挚甚至朴素的悲天悯人情怀戳中了我。如今,小贾早就变成了老贾,不变的则是他的追求。他不制造故事,他只做现实的捕捉者。
2001年初,河北省石家庄市发生了轰动全国的“3·16特大爆炸案”,导致108人死亡,38人受伤,我国随即掀起了“第三次严打”,这也是《江湖儿女》的时代背景。
九月份的院线大片很多,有张艺谋的《影》,姚晨、马伊琍的《找到你》,开心麻花的《李茶的姑妈》......不过,这些大片都扎堆在月末的国庆档上映,唯独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档期要早了一周。
没办法,贾樟柯(人称“贾科长”)的电影真的卖不过这些商业大片。
记得当年科长的《三峡好人》与老谋子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同天上映,结果《黄金甲》大陆票房接近3个亿,《三峡好人》票房仅有30万,以至于贾科长悲愤的表示:“我倒要看看在这个充斥黄金的年代,有谁还在关注好人?”
巧合的是,这次与《江湖儿女》同天上映的,有一部卖情怀的圈钱港片《黄金兄弟》,虽然该片的豆瓣评分只有5.3,票房和排片却全面碾压了《江湖儿女》。
贾科长虽然是戛纳电影节的常客,他的作品票房最高的也只有三千多万(《山河故人》)。
这次的《江湖儿女》讲了一个相对“商业”的黑道故事,还有影帝廖凡出演,张译、徐峥客串,好不容易有点卖相了,却遇到了另一个“黄金”。
贾科长的电影一直都有很强烈的个人风格,据科长本人透露,早在《山河故人》的路演时期,他就有了创作《江湖儿女》的想法。
科长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那时候县里乡里有很多所谓的“社会大哥”,讲义气、能平事儿,年轻人都很崇拜他们。
然而时光荏苒,在《山河故人》路演的时候,科长得知曾经的一位“大哥”中风了,连走路都困难,令他无限感慨,于是就有了片中“斌哥”(廖凡 饰)这个角色。
也许是这种时间上的关联,让《江湖儿女》有了很多《山河故人》的影子,例如两部影片开头都是4:3的旧电视画幅,体现出一种年代感,等到正片开始后,才变成16:9的正常银幕画幅。
两部电影还同样是三段式的时间跨度,同样穿插了隐喻性极强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同样使用了大量的经典老歌......
从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到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电影中一如既往的充斥着迪斯科、国标舞、广场舞、卡拉OK,以及各种颇具年代感的杀马特土嗨场景。
对于经历过世纪之交的观众来说,这个年代离我们不远不近,因此看贾科长的电影,能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江湖儿女》中还有一段三峡蓄水前的镜头,让人联想到那部《三峡好人》。赵涛饰演的女主角名为巧巧,与她在《任逍遥》中饰演的角色同名。
因此对于铁杆粉丝来说,《江湖儿女》是串联了贾科长过往作品的一部电影。当然,对于没看过那些电影的观众,以上“彩蛋”也不影响对影片的理解。
贾科长的电影不仅文艺,也很讲究。他的作品中记录了不少风土人情,年轻一些的观众可能已经看不懂,或者察觉不到。
就拿《江湖儿女》来说,有一场戏是斌哥带着女友巧巧,与手下弟兄们一起喝酒。他们的喝法叫“五湖四海”,是用9种不同的白酒兑在一个脸盆里,混着喝,寓意“五湖四海皆兄弟”。
还有一个细节是上香,如果仔细观察的话,电影里拜关公的时候是三炷香,祭奠死者的时候是四炷香,这就叫“神三鬼四”,也是流传很久的一个习俗。
神三鬼四:拜神的时候,上三炷香、磕三个头、烧纸钱要三张三张的烧;拜死人的时候,上四炷香、磕四个头、烧纸要四张四张的烧。
贾科长的电影就是爱抠细节,哪怕观众根本注意不到,也尽量不让你挑出毛病来。
片中还有一场戏,是巧巧出狱后和斌哥在一间小旅馆里谈话,镜头中间是巧巧,背景是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幅挂历。虽然背景被虚化了,依稀还能看出挂历的时间是2006年,与巧巧2001年入狱,服刑5年的时间刚好吻合。
据说贾科长和团队为了还原那个时代的真实面貌,看了很多纪录片素材,甚至连“2001年的女性有没有流行染发”这种问题,也要反复考证。
可以说,影片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除了街道上空调外机的型号比较新(这个要换可能成本太高了),其他的地方都做到了神还原。
扯了那么多,《江湖儿女》到底讲了啥?
讲的自然是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
影片开场的时间设定是2001年,斌哥是山西大同当地一个有头有脸的黑道大哥,巧巧是斌哥的女朋友。他们开麻将馆,替人“铲事儿”,调解争端,同时也面临年轻帮派的挑战。
除了斌哥这样的大哥,影片中还有留学归来的大学生(刁亦男 饰)、轮渡上的妇女扒手(丁嘉丽 饰)、骚扰妇女的摩托民工、被骗钱的出轨土豪(张译 饰)、爱吹牛的火车乘客(徐峥 饰),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2001年尚处于世纪之交,那时的社会治安还比较乱。2001年初,石家庄市发生了轰动全国的“3·16特大爆炸案”,导致全国掀起了“第三次严打”。
“严打”这个词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最著名的当属“1983年严打”,此后中国又经历了“1996年第二次严打”、“2001年第三次严打”(电影的时间点)、“2010年第四次严打”,每一次都是社会太乱了,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当然,这些严打往往都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原因,比如国有企业的改革,导致了大量工人下岗,《江湖儿女》中就有巧巧父亲在广播站怒斥干部侵吞国有资产的情节。
笔者作为90后,对那个年代依稀还有些印象。记得那时候的县际长途汽车,经常会遇上劫道的,村里面则几乎是“三不管地带”。
至于小偷小摸更是司空见惯,现在我们出门坐火车坐飞机,背包直接放行李架上,一般情况下,上个厕所没人看着也不用担心丢了。
而在那个年代,人们都穷,也许根本不是惯偷作案,而是受生活所迫的普通人,就像片中丁嘉丽饰演的那名妇女,本来是渡轮的乘客,却在船上偷了巧巧的钱包。
社会乱的时候,也就是“江湖儿女”们粉墨登场的时候。
廖凡饰演的斌哥,以“江湖中人”自居,他和手下的马仔,拜关公为偶像,将情义放在心中,俨然一副“教父”做派。
但是到故事结尾,我们就会发现,斌哥和他手下的马仔,大部分都是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
斌哥曾经风光无两,却遭遇一系列变故,还因为酒喝多了导致中风,坐上了轮椅。当他一副狼狈相回到家乡,昔日的弟兄们对他只有冷嘲热讽,态度令人心寒。
可以说,斌哥这个角色的前后反差很大,非常考验演员的演技,而廖凡贡献了影帝级的表演。
也许是受影片中杀马特土嗨风格的影响,斌哥的遭遇让我想起早期杀马特红人“MC石头”的一首《狗屁义气》,里面有句歌词是:“有钱就是兄弟,没钱都是狗屁!”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搜一下这首歌,歌词对所谓的“江湖义气”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MC石头曾以一首《情债》的喊麦红遍大江南北,其经典台词为:“我的低调,不是你们装逼的资本。”
赵涛在贾科长的电影里一直是女主担当,这部《江湖儿女》同样是大女主戏。
据说赵涛为了塑造角色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光人物小传就写了几万字,将巧巧这个角色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经历都写出来了。
在影片中,巧巧为斌哥蹲了五年牢,却惨遭斌哥感情上的背叛,然而巧巧依然收留了落魄后的斌哥,对他悉心照料。
影片最后,所有曾经的“江湖中人”都不再以江湖人自居,唯独巧巧这个最初不当自己是江湖人的女子,贯彻了江湖人应有的道义。
斌哥问巧巧:你不恨我吗?
巧巧说:我不恨,因为我无情,但是我照顾你,因为我有义。
贾科长谈到巧巧这个角色时,曾为影迷分享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位老先生给他讲《三国演义》,那位老先生说,关羽对刘备是有情有义,对曹操则是无情有义。
关羽是山西运城人,贾科长说他那时突然明白,“原来我们山西人是可以把情和义分开的。”
贾科长的片子,结尾通常都会带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感,例如《天注定》结尾的那句“你可知罪”,《山河故人》结尾赵涛一个人在雪中跳广场舞。
《江湖儿女》的结尾同样耐人寻味,据贾科长本人透露,他剧本写的结尾是2018年元旦那天,巧巧又买了9种白酒,打算和斌哥再喝一次“五湖四海”,回到家发现斌哥离开了。
不过拍摄的时候,贾科长把这个结局改了,改成巧巧在门口看着斌哥离开的地方,然后镜头摇到屋里的监控画面上,画面中巧巧的人影逐渐放大,最后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像素。
这个结局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想法是,什么江湖风雨,儿女情长,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留下的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吧。
(文/杨时旸)
有些词汇终究是不可译的,它难以阐释,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比如,江湖。
江湖,有其具体的人、物、事,但相较于这些实体的存在与要件,它更切近于一种精神共同体,一种象征,一种气质,一种虚拟的、弥散的意义之雾,它意味着一群自由散漫的人,游离于官府的监看与权力的管束之外,建立并服从于一种由独特的道德观和义气构建出的民间共识。在这个圈子内,自有其律法的框架,自洽的奖罚。江湖是知识分子、官方系统的平行世界与异度时空。它裹挟着浪漫主义的光晕,沉浸于时间深处,历史的缝隙,或者——只是一些人自己臆想出的回忆里。
从这个意义上说,《江湖儿女》讲述的是什么?是一段令人唏嘘的爱情?是斌哥从年轻时的啸聚四方到中年时的落魄困顿?还是巧巧的情深意切生死不离?或许都不是。它更多的在讲述一种想象共同体的消亡史。在电影中,江湖,成为了一种象征,散漫的、流动的、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民间自治世界,最终,被时代大潮慢慢吞噬。斌哥也好,巧巧也罢,不过是一粒沙、一滴水,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卷起风暴,搅扰潮流,可是,回看他们的浮沉与挣扎,命运其实在最初的时刻就已经被写好,他们不过是不自知又不自觉地按照剧本完成了时间线上的每一次誊抄,但还总以为自己曾经紧握过命运。
从《山河故人》中的聚合离散到《江湖儿女》中的告别与重逢,贾樟柯的笔下,所有人都成了时间的囚徒。《江湖儿女》更像是贾樟柯对自己少年心结与青年义气的一次交代与反刍,他在回忆文章中写到,偶遇曾经儿时的大哥,已入中年的男人低头吃着一碗面条,这画面触动他的心扉。某种程度上说,吞咽面条的呼噜声更像是向命运低头的巨大叹息。曾经拿着刀枪的男人,如今只能被一碗碳水化合物带来的快感所救赎。由此,在这样的黄昏意象中,贾樟柯开始写作那一群人的高光时刻和终究的落寞。
不可避免的,这样的故事中,注定充满暴力,街头殴斗、刀枪和血,所以,有人认为,贾樟柯这一次描述的是小城黑帮,一种粗陋的、低级的、甚至散发山寨气味的中国大陆县城黑社会,但这样的理解过于浅薄,贾樟柯笔下的世界,是更浪漫主义的,不定型的,甚至有某种写意色彩的意象,那些打打杀杀不过都是表面的符号。他无数次地回忆起自己儿时的结拜故事,打架斗殴的惨痛经历以及那些死走逃亡的青春期兄弟,但他写的,想的,念的,绝不是犯罪学意义上的黑帮,而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江湖梦境,弥散着自由、骄纵、桀骜、胆识以及对权力结构的不屑与叛逆。
《江湖儿女》的故事起始于一个尴尬、暧昧的时代,金钱散发出了不可辩驳的诱人气味,但古老的义气又制约着斌哥不能让自己显露出过于直白的贪婪,他在原地踌躇地踏步,乐于收一点港币帮人铲事,但又得维系古板的尊严,可周围的人们以及这个世界都在默默地兀自向前。斌哥始终在强调自己作为江湖儿女的身份,但却从未厘清这种身份的内涵。他其实并不清楚,江湖意味着什么,更不清楚,更真实的世界会开往何处。于他而言,江湖更像一个不可名状的“场”,他像动物凭借气味寻求安全感一样,必须处于“江湖”的气味之中,才能确定自己的坐标。而巧巧呢?最初,她努力躲在斌哥的背后,躲在“女人”的身份里,但她挺身而出之后,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幻,斌哥开始在恐惧与慌乱里后撤,而巧巧意外地闯进了江湖,出狱之后的上路寻人,从外部叙事的结构意义上说,那一路掠过了贾樟柯作品中的一众地标,完成了一次苍茫回望,而从内部精神结构上说,那就是踏入崭新“江湖”的路途,婚宴流水席上的小小骗局,酒店单间门口的碰瓷,她如此轻巧地利用时代的、人心的漏洞为自己赢得了生存的可能,她算是进入江湖的投名状吗?还有冯小刚扮演的游医,徐峥扮演的忽悠,也是另一个时代中的“江湖”吧?只是在这时代之中,江湖也褪去了浪漫主义的光晕,变成了穷途末路者无奈的生存伎俩,令人心酸也有点寒碜。
像之前所有属于贾樟柯的故事一样,其实,他注视的所有人物都是在努力寻找自己的身份和定位的人,时代巨大的变化催生起一些人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终的勃勃野心,先天被体制或命运安排的身份在悄悄碎裂,而寻找新身份的过程,搅拌起兴奋,也历经痛苦,迷惘与彷徨。很多人,被短暂的兴奋牵引,却在这迷惘之中耗尽半生。斌哥就是这一类人的典型写照。
所以,无论贾樟柯写下的故事如何变化,是小城瘦弱的青年唱起《任逍遥》,还是凶狠的大哥举起枪,他们都是一样的无助的人,敏感、脆弱、浸透悲情。其实,他们都不是故事中真正的主角,贾樟柯故事的C位永远都让给捉摸不透又无可名状的时代,相较于随意弄人的命运之手,所有有名有姓的角色都不值一提。所以,回到《江湖儿女》中,一切也同样如是,他写大风渐近,将一切吹散,无论浪漫主义的气息,还是人们发下的誓言,在风中都不曾听见回响,而有些人在大风起兮的当口,扶摇直上九千里,有些人被撕成碎片归于尘土。瘫痪的斌哥坐在炕桌前,把一桌饭菜推到地上,不知者以为他不过是发泄物质层面的失意,而知他者才能明白,他所郁闷的是对于眼前的这个世界,自己的解释系统已经失灵,他无法解码这一切,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到底错在哪一步就莫名地落得如此下场?但这盘棋其实没有棋谱,也无法复盘。如今回看,斌哥与巧巧意外完成了一次身份置换,女人走向江湖,男人蜷缩回襁褓,当初,男人环抱着女人教她开枪,而现在,女人搀扶着男人重学走路,像是母亲对待孩子。
斌哥曾经的兄弟们有的抽身而去,去做生意,去攀附权力,他们明晰一种世俗框架内的目标,但斌哥这样的人,对于世俗成功既贪恋又不屑,相较于金钱,更令他迷恋的其实是那种众人烘托起的醉意和迷梦,就像那个搪瓷脸盆里无数瓶烈酒汇聚成的“五湖四海”,一群寻醉的男人的吹嘘与痛快。他不过是一个浪漫主义尾声中的梦游者,最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当下这坚固的现实重重围困,悚然伫立于晚辈的错愕与同辈人的手机摄像头之中。
棋牌室还是棋牌室,那个江湖儿女的据点,依然是桌上的酽茶和空气中凝滞的尼古丁,曾经棋牌室的小屋里能谈义气,谈生意,调解道上的纠纷,斌哥用匕首切开了人生中的第一支雪茄,但如今,这里不过就是一群失意中年人聊以自慰地廉价娱乐场,不再是灰色地带,也没人在乎是否要搬来关二爷,墙壁上倒是挂满了盖着国家公章的营业执照。
手机视频人人都能操持,消解一切庄严,每个人都像出演一场猴戏,红章挂上墙壁,监控摄像头镶嵌在屋角,江湖的气质理应是烟云雨雾,是说不清道不明,是遮蔽是写意,而时过境迁,如今在权力的首肯和监看之下,一切才被允许存在,必须清晰无误,必须无所遁形。由此,梦游者失却梦境,江湖失却神性。谁又有通行证,哪里又有墓志铭?
结尾的时刻,巧巧站在楼道里怅然若失,身影被摄像头记录在案,这意味着什么?更像高处传来无声的冷笑,宣告这世上从此有了“上帝”的监察,一神终究取代了众神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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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我觉得,代表国产片最高的审美水准。很多人的审美被新闻联播带偏了,觉得崭新的,巨大的,洋气的,才是美的。如果怀旧,怀的一定是(仿)古建筑。而我们实际生活过,和其实仍生活在其中的地方,我们人生的,以及历史的几十年,就被无视了。
今天某人作为一个画画的,跟我严肃地讲了另一个观念:人在那里认真生活过的地方,才是美的。
不要无视那些日渐破败的房子,那些没有设计过的野蛮生长的街道。对于一个画画的来说,整齐如一的大街,大楼光亮的玻璃幕墙,真的是一无可画,根本比不上小巷里晾着衣服的竹竿,沧桑的却贴着新对联的木门,花开得生机勃勃杂乱无章的小花园。世界的丰富,本在细节之中。我们只是觉得它们代表着穷和土,所以就认为它们丑,就像胡锡进那样,说电影是臭豆腐,是灰暗视角,这是不公平的。胡的话体现的只是他本人的心灵的贫乏。
《江湖儿女》如果只到巧巧在新疆的深夜下车,很孤独,很悲伤,很危险,但是她认为自己看到UFO,她笑起来——如果只到这里就结束,我大概会给满分。
后面的不好在于,我不希望在发挥得那么好、充分展示出她的情商和智商的前提之下,巧巧又变成一个守旧的女子,守住前情郎一个破破烂烂的麻将档的遗产,十几年弹指一挥,就这样虚度了。巧巧不该是这样的。
遗憾归遗憾,巧巧有好几个细节我都惊为天人。
看到赵涛的脸,你老是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的脸有所有那些我们认为是普通人的特点,但同时又是颇有识别度的。那是一种端正的不脱离人民群众的好看。我看完电影之后,把她的演技和脸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巧巧这个角色,我唯一想到也能演的,是巩俐。
赵涛和廖凡在奉节的小旅馆里重逢的一场戏,是可以拿来作为经典,将来在课堂上一代代研讨的。场面十分尴尬,女方镇定,男人软弱却又不是全无良心。这里演出的是人的同理心。
赵涛的演技,有一处特别打动我。那是2018年的重逢,廖凡坐在轮椅上,问:对我还有情谊吗?赵涛在他后面推着轮椅,摄影机给她的侧脸一个大特写,她的上眼皮非常剧烈地颤动,然后她用貌似平静的口吻说:“没有了,就是江湖情谊”(我记性太差了具体的台词一定精彩很多)。就是那个眼皮颤动,面无表情,展示出她在克制内心特别激烈的情绪。从她的那个表情,你可以体会到,她还是爱着的。太厉害了。
徐峥在火车上的表演也颇能让人会心一笑,坐过绿皮车的人,谁没见识过这种一上车就自来熟、爱吹牛的小人物。
电影最后的镜头,巧巧在监视镜头的低画质里的无助身影,虽然是玩了一个小技巧,却是非常好的。
贾樟柯回应胡锡进,说:真相是最大的正能量,见不得真相和真话的做法,是负能量。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所获知的不是真相和真话,最终会成为最大的负能量 。很棒的回复。
排片很少,南京好像只有两个电影院的小厅放。想看的朋友要抓紧了。并不苦闷,很多地方让人笑得前仰后合的!
看完《江湖儿女》,在豆瓣上看到一条评论,说廖凡是“葛优之后最好的中国男演员”。
是不是最好,我不敢说,毕竟“文无第一”,但我知道,在中国,“第一”着实像个魔咒,不管是行业内排第一的企业,还是排第一的人才,都要面临更多的质疑,更多的波折。
我倒宁愿,我喜欢的演员,就悄悄地演着,悄悄地好着,最好是那种别人都看不出来的好,就好给我看,给一小片不动声色的知己看。
但《江湖儿女》里的廖凡,的确太好了。他的好,是那么明晃晃地摆着,想让人看不见都不行。
▲喜欢这个角度下的廖凡。
尽管,这部戏,其实是“江湖女儿”巧巧的成长史、放浪记、离散诗篇,由她的成长史和放浪记,牵扯出十七年的人间关系,江湖离乱,时间燃烧然后留下灰烬的过程。赵涛的戏,自然占了比较大的篇幅。
赵涛也的确好,因为她就是巧巧,巧巧就是依照她的样子写出来的,没有她,某种情境就不成立,没有她,一些因缘的线头就扯不出来。她在电影里的形象,就像西北石窟里的那些菩萨,眉眼神情,都是照着某个供养人来雕刻的,有真实的拙朴,真实的娇俏,甚至真实的嗔怪。
那个身在敦煌或者凉州的供养人,凭借这个形象,在历史上留下了印记,而这个菩萨,也因为有肉身的滋养,从成千上万个菩萨中跳脱了出来。这是互为因果,互相滋养的事,所以,那些说赵涛不好,导演就知道用老婆拍电影的人,都是没有原创经验的人。
▲赵涛在这个电影里的很多瞬间,让我想起日本那位拍了很多复仇电影的梶芽衣子。
但廖凡依然很好,而且不可思议,他的好,他的不可思议,在于他在银幕上,再现了一个过程:人的荷尔蒙是如何消退的。
对,不是人衰老的过程,而是荷尔蒙消退的过程。衰老已经很难演了,但也不是没有秘诀,演员的力量达不到,还可以有化妆、灯光乃至后期,甚至通过搭档的帮助来实现,一个四十岁的演员,对着强行扮老的三十岁女演员喊一声“妈”,无论如何也让人不忍心,还怎么深究下去。
有些人演这个过程,也算很成功了,但面容身姿老了,眼睛却没有老,眼睛还是精光灼灼的年轻人的眼睛。只有极少数人,能把这个过程,演得有说服力,从里到外,都慢慢变灰,慢慢失去生机。
廖凡却演出了一个更复杂、更让人惊叹的过程:荷尔蒙的消退。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其实很有限,从2001年到现在,十七年而已,并不算长,要在这样一个时间跨度设定里,表现出程度并不严重的衰老,已经像在掌心跳舞,更何况,还要表现出程度非常严重的荷尔蒙消退。
▲斌哥曾经是场面中人。二勇进场的那一段,那种很显眼但貌似不以为意的排场,还有双手合十向周围人示意的动作,都特别准确。
但廖凡扮演的斌哥,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像加了特效一样,一点点褪色,一点点颓丧下去。他慢慢地失去了对人、对世道的信心,对人生的勇气。起初,他还有一点脆弱,还依仗着这种脆弱,向巧巧撒娇,向旧日兄弟们试探,后来,连脆弱都没有了,因为,脆弱似乎还是一种呼喊,一种告白,一种有待接受的电波,但呼喊无人接收,告白没人倾听之后,脆弱的功能就消失了。他就那么彻底废了,就像岩浆变成灰,树木变成烬。
斌哥刚出场的时候,是大同的地头龙。他在棋牌室、KTV、迪厅活动,看场子,维持秩序,调解纠纷,也必然要放点贷。但他们不甘心于此,他和他的兄弟们,对自己进行了升级。升级就要进行学习,他们的学习方式,是看香港电影。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到处都是英雄传奇、枭雄生平,周润发、万梓良、李子雄、刘德华、狄龙,还有后来的郑伊健、陈小春,就在这些传奇里来来去去。斌哥和他的兄弟们,就仿照香港电影,在大同搭建了一个江湖。
剧中有一幕,他们聚在一起,看周润发、万梓良和刘德华主演的电影《英雄好汉》,尽管是在屋子里,他们还是认真地穿着黑西装、白衬衣,打着领带,有人还戴着白手套,在屋子里的墙上,贴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样的字。
▲豆瓣的这张剧照后面,都是夸廖凡的。这一幕是整个故事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几个瞬间之一。请注意坐在前排的这个小伙子手上的白手套,是啊,做戏就要做全套。
那个时代,是容得下他们的。那个时代,识别系统还没有建立起来,人们不知道怎么分辨流行乐和摇滚乐,也不知道穿西装要不要剪掉商标,不知道喝红酒到底要配什么菜,更不知道怎么识别一个边缘人群,以及如何对待他们。
他们的规矩,甚至情义,都带有混搭色彩。他们把香港电影里的江湖规矩,和古老社团的规矩,乃至佛啊道啊的规矩混搭在一起,形成他们的一套仪式和相处方式。例如向人行礼的时候,双手合十,掌心微空,例如把几种白酒拼在一起,喝“五湖四海酒”,在迪厅里看国标,在葬礼上表演国标,大哥在葬礼上上香的时候,小弟们在身后列成几排。
那个时代也容得下斌哥。廖凡演的斌哥,精悍结实,身体硬得像一把紧绷的弓,皮肤深棕,头发黑亮,贴着脑门,是那种精力特别旺盛的人才有的头发,眼睛里有灼灼的精光放出来,喜欢穿深色的衣服,走路的时候腰杆挺直,又带点警觉,像一头随时准备捕猎的野兽。
▲二勇葬礼上的斌哥和巧巧。巧巧后来给勇嫂放下一摞钱,说是斌哥和她的心意,看钱的厚度,该有二十万吧,在2000年代初,那是一笔大钱。
他常常面无表情,但面无表情不等于没有表情,他的表情都是藏着的,或者说,是区别对待的。在外人面前,他深藏不露,不给表情,在兄弟们面前,他会带上一点表情,在巧巧面前,他会有更多表情。身边人的亲疏程度,是依据给出表情的多少来区分的。
他也非常笃定,心里很踏实,知道自己的根有多深,枝叶能覆盖多大面积。调解老贾的借款纠纷的时候,他手底下还在忙着自己的事,只给点余光给他们,到了节骨眼上,搬出关二爷来,事情就了了。他在迪厅里见二勇,听二勇诉苦说有人造谣他的楼盘闹鬼,听完了,他似乎就有数了,知道是谁做的,自己又该怎么解决,马上应承下来。
甚至还有人袭击他。那样郑重其事的袭击,简直是一种抬举,是变相地承认了他的权威。后来的时代,不会袭击他,只会羞辱他。
就在时代摸着石头过河、建立自己的识别力的空档,他们有了一点空间和时间。
然后,因为持枪事件,一切急转直下。等他出狱之后,他已经全盘皆输,尽管他还念叨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用不了三十年”,但他拥有的已经全部被夺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他没有错,只是时代把大门关上,把空档封上了。
▲人一生有几个决定命运的瞬间,在电影里,也常常会有这种“命运的时刻”。斌哥和袭击他的小伙子的这个照面,这片刻凝视,也是一个“命运的时刻”。
在“企业化”的时代,一切都变了模样,即便还是巧取豪夺,但都变成利益的来与去,他踩空了几年,就跟不上形势了。摄像头的时代,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都被严密监控,神秘感是多余的,情义也是多余的,他的价值就在于那些情义、规矩、神秘感,这些事物没有意义了,他也就没有价值了。
也许,时代根本就没有变,一切照旧,是他变了,他的荷尔蒙分泌越来越少了。他可以去适应新形势,但荷尔蒙的减少,不够给他提供燃料了,他也可以重新寻找价值,但荷尔蒙的分泌不足,让他丧失信心了。荷尔蒙的减少,让他从狼变成了狗。
廖凡表现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就是一个人在时代和时间的双重作用下,荷尔蒙的消退,这种消退,是生理性的,更多是精神性的。他居然把这样一个又有生理性又有精神性的过程,给演出来了。而这,应当是不可能的。
在奉节的小旅馆里,和巧巧见面,他尴尬、喏喏、前言不搭后语,想说谎,却连说谎的气力都没有,当巧巧起身走开的时候,他的手指浅浅地弯曲了一下,却终归没有攥成拳头。
▲斌哥和巧巧在奉节的小旅馆里相遇。下一个镜头,巧巧起身,斌哥无力地弯曲了一下手指。大家肯定很奇怪,为什这个房间里有三张床,因为巧巧没有钱,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铺,三张床的房间,要比标间便宜多了。
重返大同的时候,他形容枯槁,头发稀疏,医生给他做针灸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白发。
巧巧棋牌室的男孩给他送上饭菜的时候,他怒喝着“什么规矩,先上主食再上菜”,已经非常心虚。
巧巧让半身不遂的他“滚出去”的时候,他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站起来,再坐起来的时候,满脸通红,额头上有青筋暴起。
男人是如此脆弱,但在大时代面前,谁又不脆弱呢?
▲后半段的斌哥,给人的感官刺激少了,但这却是廖凡演技爆发的时刻,暗暗的、不动声色的爆发。
他再也没有表情了,哪怕是对亲近的人,也没有表情了。他的魂被抽走了。以前是藏着,现在是彻底没有了。但藏着和没有,是不一样的,他精细地表现出了这其间的差别。
而且,丝毫没有演的痕迹。当过话剧演员的人,因为是在舞台上,要放大自己,才能让别人看到,所以往往有着夸张的表演和台词,不论演什么,都会过于郑重,都会留下痕迹。出身于话剧世家,自己也演过话剧的廖凡,却没有痕迹。
他让我们看到并且相信,斌哥或者他,就是那样,一点点失去了生命力,失去了勇气,失去了信心。
这个故事于是就可以汇入“贾樟柯宇宙”,被封存起来。因为,贾樟柯的电影里,有那么多对往日的追怀,对时间流逝的感叹,对流散的无奈,但往日之所以那么值得追念,不是因为那段时间特别美好,而是身处那段时间的人,有充足的荷尔蒙。
▲喝“五湖四海酒”的片段,是最早放出来的。这个片段,在故事里,属于“记忆的夏夜”,人生的高光时刻,在故事最后再度回想,让人万分惆怅。
斌哥这条线的故事,也让我想起韩国电影《薄荷糖》,斌哥和薛景求演的金永浩,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也许什么都没做错,只是生命激情消退了。而他们身边的人身上,也在发生同样的事。
即便枪击事件没有发生,奉节小城没有被水淹没,不明飞行物没有从乌鲁木齐的天空飞过,摄像头没有密布在大同的每个角落,斌哥和巧巧,也都注定要坠入沉沉暮色。
这才是人类永恒的故事。
贾樟柯在戛纳首映《江湖儿女》之后,在专访中聊到了与赵涛十多年来的合作,本片采用多种器材拍摄的原因,对音乐的选择,以及,对江湖的定义...
1、《江湖儿女》的故事设定是从2001年开始的,一直讲到今天也就是18年的时间。从2000年的《站台》开始您就一直与赵涛合作,从认识到开始一起拍电影,到形成今天这种很稳固的关系,她在您的创作过程中有起到怎样的影响,尤其是创作过程中她占的比重有什么变化?
贾樟柯:我和赵涛是2000年的《站台》开始合作的。《站台》讲的是县城文工团的故事,因为我决定采用方言来表演,在挑选女演员的时候就有几个基本要求,一是必须会跳舞,因为电影里有舞蹈的场面,然后是需要会讲山西方言。
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就扩大到会讲山西、陕西和内蒙方言,因为这几个方言语调有点像。但还是没找到。最后就扩大到北方的方言,还是找不到,我都有点儿绝望了。然后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赵涛那个时候刚从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在山西师范大学当舞蹈老师,我去她班上挑学生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时候她也刚毕业很年轻,觉得非常合适,就合作了(《站台)。我觉得我跟她的合作经过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她刚刚开始电影表演时,是凭直觉在表演,电影里的角色也跟她比较贴近,我们是这样拍摄了《站台》和《任逍遥》的,一直到《世界》。《世界》的剧本就跟她有很密切的关系,因为是她给我讲的那短暂的一年在深圳世界之窗实习的经历,让我萌发了写这个剧本的念头。当然写完剧本我觉得她来演也是最合适的。我们去拍的时候,找了很多演员也是她以前的同事,她们还在那里跳舞,那种感受特别有意思。《三峡好人》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因为到这部电影时,里面的人物跟她本人反差就比较大。首先这个人物的年龄是要高于她本人的,是一个已经结婚、需要处理婚姻问题的女性,她那个时候还没有结婚,年龄差距也大,我们在造型上就要帮她做老妆,把一个小姑娘化妆成中年女性。那个时候还挺痛苦,因为做完妆容之后大家都不满意,她就笑,说“你们应该拔我的眉毛”,因为在山西那个年代流行把眉毛拔掉之后画一道,有点发红的,我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妆,她说眉毛拔掉之后画成那样,感觉年龄一下子就上去了。她在造型上提供了很多想法,也牺牲了很多。做完这个造型果然感觉老了至少五岁。妆容还算是容易做到的,真正去演这个角色时,进入到这样一个已婚并且即将离婚的这样一个女性的状态里,对她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挑战。那个片子她完成得很好,但是也有遗憾。
在《三峡好人》结束后,我们基本就没怎么合作了,因为我去拍了纪录片《无用》,还有《海上传奇》,那里面她基本上也没有表演了,是一个串联的人物。我那一段时间拍片速度也比较慢,直到2013年才拍了《天注定》,所以这段时间她就去拍了别的导演的作品,拍了英国导演(艾萨克朱利安)的《万层浪》,去了威尼斯,然后又拍了意大利导演的《我是丽》,我觉得她的进步在《我是丽》之后特别大。我也不知道拍摄(《我是丽》)期间发生了什么。因为她是跳舞出身嘛,所以念台词没有经过训练,以前台词是有点弱。《我是丽》拍完后第二年她就获得了意大利金像奖的最佳女演员,那个奖在电影节中都是非常重要的,意大利大卫奖,也是意大利奥斯卡,我非常惊讶,还有点小不舒服,怎么没在我的电影里面得奖(笑)。当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拿了影后,直到《天注定》的时候我才明白了。那时候她已经拥有了自己非常完整的表演体系和表演方法,对我也有很多启发。比如从那部电影开始,她跟我讨论剧本的时候都会跟我探讨每一场戏发生的时间点。我们写剧本的时候通常就是写“日景”,“夜景”,她就问,这个“日景”是早上,中午还是傍晚?是饭前还是饭后?我问这个重要吗?反正就是白天嘛。她说很重要。如果是午饭后,那时候人的身体是一个状态,午饭前早上八九点又是一个状态,和十一点半的状态又不同。她分得很细。就这样一直到了这部《江湖儿女》,她这次案头工作做得比较多。作为男性,我对这种“江湖”还是有所了解和耳闻,有些朋友的身份也是介于(江湖和普通社会)之间。但她本人是完全没有“江湖”经验,完全没有接触过。但这也很难去接触,尤其是“江湖”里面的女性。所以她做了很多阅读,读了很多报道、采访、案例,来总结。她说,通过这些阅读要理解一种“江湖逻辑”,即江湖上的人是怎么想的。但读完之后她又会把资料放在一边,因为除了江湖逻辑,她觉得更重要的是女性的逻辑。她说通过阅读,江湖的逻辑我感受到了也知道了,现在应该再回到女性的逻辑里。
2、整部电影里哪一场戏是最难处理的?
贾樟柯:最难处理的是小旅馆那场戏,它也是最重要的一场。重逢是很难拍的,在很多年没见的情况下,两个人见面会说什么?怎么表达?对表演的要求非常高。表演讲究的是“承上启下”,但两个人五年没见面,这里的承上其实承的是一段空白,对我和演员的挑战都很大,但我觉得他们俩演得非常好。另外一个就是这场戏的空间很难处理。我们在排练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场台词的密度比较大,掐表计时发现这一场已经快到十分钟了。这么长的时间,在一个扁平的旅馆房间里,如何调度演员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挑战,因为省事儿的拍法也有,放个固定机位,两个人坐着说,就结束了。我以前的电影也用过这样的方法,自然也有它的魅力。但是这场戏十分地暗流涌动,我就想如何用摄影机的运动配合演员的走动把这种暗流拍出来,这对调度的考验非常大。两个演员也有一些动作包括跳火盆,如果采用分剪的方法我又不太喜欢,所以全部需要在一个长镜头里完成。那一场戏两个演员的表现非常精彩,当然也有摄影师、灯光师等所有部门的配合。从监狱到新疆徐峥戏份结束段落全部都是用胶片拍的,我们在彩排这场戏的时候也减掉了一些台词,最后完成是七分钟。一本完整的胶片是十分钟,等于拍一条就得用一本胶片。这时摄影师突然发现胶片带得不多。这场戏是在奉节拍的,驻地在巫山,两地之间高速要开一个多小时,于是马上派摄影助理开车去取胶片。但是车还没回来,我们就已经拍完了,因为一共只拍了两条。第一条没法用,因为赵涛和廖凡两人情绪互相感染,演得热泪盈眶,现场感觉是特别好,但我觉得这个还是不能用,不能哭,需要克制自己的感情。于是又拍了第二条,效果非常好于是就结束了拍摄。彩排差不多是一下午,就一直摄影机跟着调度那种,但真正拍是两条就过了。
3、巧巧进入江湖是一种宿命,还是被外界影响的?
贾樟柯:不是宿命吧。普通的社会里有很多人,有些人成为了江湖的一分子,有的人没有。电影的中心人物巧巧和斌哥就像阴阳的两面,互相成就也互相毁灭,特别是情感上两人都经历过毁灭。如果了解中国这十几年的发展就会更明白,故事一开始是经济最不景气的时候,很多人下岗、失业,是这样背景下的一个故事。所以也能够理解,他们为何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过去的江湖也存在于战乱、社会动荡不安的的情况下。
4、对音乐使用的想法,这些歌曲(比如《潇洒走一回》和《Y.M.C.A.》)都是自己选择的吗?
贾樟柯:《潇洒走一回》不是我选的,是拍到的。因为我们拍摄地每天有演出,有一天他们突然那样唱歌,我就马上拍了下来,是拍下来之后赶紧去买的版权,顺序刚好反过来。这首歌的氛围跟这个年代、这群人都特别契合,“红尘滚滚、潇洒走一回”嘛。而《Y.M.C.A.》是因为首先有了电影发生的空间,在写剧本的时候,写到那个年代年轻人的活动,其实就是在卡拉OK、迪士科舞厅里,没有别的去的地方。很多人谈事情也都在卡拉OK和迪士科里面。当时迪士科大家最喜欢的只有两首歌,《Go West》和《Y.M.C.A.》,既然《山河故人》用了《Go West》,那这部就用《Y.M.C.A.》吧(笑)。所以说不是我挑了这首歌,是因为这个空间的存在,这个空间里需要有音乐,才用了这首歌。当然那个年代我也拍了很多纪录片,那段剧情一下子转换到街头的舞蹈,特别打动我,因为那个时代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儿,大家很有生命力,街上跳舞的女人很感染我,于是我把它延伸出来到了一个纪录段落。自己主动选择的只有一首歌,就是叶倩文的《浅醉一生》。江湖里的人争强好胜,都特别有魅力,我记得小时候见过的江湖里的人物,都特别帅,是特别浪漫的人,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很有人格魅力,这样大家才追随他,才逐渐变成“大哥”。那个年代正好是录像厅时代,很多江湖规矩、礼仪、忠和义的道理,都是看吴宇森电影学来的。录像厅是我特别想拍的一个场景,斌哥看录像,不过拍摄时选择的是《英雄好汉》,黄泰来导演的,我剪辑了一下,用了叶倩文的歌。因为我觉得叶倩文的歌就代表着录像厅时代,代表着我的记忆,歌一响起来我就想起那个年代,和那时人的状态,浓情蜜意。歌和电影的主题很贴合,叶倩文的歌声本身就有种情义。后来电影里还用了《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因为我有时候会突然看到这种我很喜欢的场景(一场街头演出),我会把它安排在剧情里,那场演出是我2006年拍到的。2006年拍《三峡好人》的时候我看见这场演出,马上就把赵涛放进去,在那个人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时候就一起拍了下来。所以也是因为拍到了,才用了这首歌。
5、您以前一直跟摄影指导余力为合作,这次换成了法国的摄影指导Eric,请问合作情况如何以及对自己风格的影响?
贾樟柯:Eric是我和余力为一起挑选的。余力为自己也当电影导演,他和我一起拍片这么多年,导致自己拍片量特别小。我准备拍《江湖儿女》的时候,他也正在筹备自己的《悖论13》,工作比较紧张,而《江湖儿女》的制作周期又很长,半年之内拍摄了四个月,跨越了几个季节,走了七百公里,耗时长。我就想那这次只能换个摄影师了,我俩就一起商量找谁来拍。Eric 跟王家卫一起拍过广告,也跟阿萨亚斯一起合作过,跟华语导演拍故事片这次是第一次。我跟他认识是有一年阿萨亚斯带着《清洁》来北京,那时就通过阿萨亚斯认识了。他还跟塞勒斯合作了《摩托日记》等电影,我和余力为都特别喜欢,就决定邀请他来做摄影指导。他对我的支持,我觉得和余力为对我的支持是一样的。这次我特别想用多种摄影器材来拍摄,因为我拍电影这十几年用过各种不同的设备,就和他商量说,这次能不能就像十几年的拍摄经历一样,采用不同的器材,他也非常支持这个想法。我们用了最简单的、像素很低的DV,最开头有一些以前的DV素材,和新拍的连在一起。然后还用了digital betacam,用了胶片,从监狱到徐峥的戏份都是胶片拍的。然后还用了高清和标清等各种不同的设备。我们用了三天时间,安排好了器材的总谱,包括像素的变化,DV的低像素到2k、4k、6k,全都做好了编排。一开始我还找了个翻译,因为以为现场沟通可能会比较多,但后来都不怎么需要了,因为用最简单的英文我们就能交流,视觉和电影语言大家都互相理解、高度一致,所以很好沟通。
6、江湖这个词在字幕中没有翻译,保持了拼音。所以“江湖”到底如何定义呢?
贾樟柯:江湖确实翻译不出来,太复杂了,它有双重含义。一部分是传统的含义,以前因为战乱、饥荒和恶劣的生存环境,底层人民组织在一起,自己有自己的信仰和规矩,用各种方法,包括暴力,来维持心目中的正义,解决问题。中国文化中江湖是很重要的,也为人津津乐道,人们会用江湖的角度来观察社会,比如水浒传和各种武侠小说都是这样。后来江湖还有更广泛的含义,指那些存在于秩序和主流之外的人,比如江湖郎中,是走街串巷给人看病的。这些人是不安定的,游走的,比如货郎也被称为江湖人物。那些没有家的、漂泊的人,都适用这个更广泛的江湖定义。
*感谢@MovieMonster共同采访
首发于:http://emilyliangfilms.com/blog/
WX: 米粒电影院
都8012年了贾科长还在重复自我可真叫人生气。三线城市的男欢女爱硬要用江湖义气来自欺欺人,各种年代符号摊得像葱花撒大饼一般。赵涛拿着外挂全开的大女主剧本都拯救不了后半部分的平庸。最大亮点?我觉得是张译老师和徐峥老师的客串......
赵涛开枪的气势太赵一曼了,当场就想把党费都交给她……
建议英文名: Wonder Woman
他的脑海充满着宏伟理想,却还是被撞得头破血流。他大步前进迈向成功,终究被囚禁在一把轮椅里面。拿把手枪以为能震惊四座,其实有枪的人死得最快。投资发电站想发家致富,最后才明白成功无法复制。她在迪厅载歌载舞矫若游龙,却在生活中寸步难行。她为爱人承受五年牢狱之灾,得到的只是断绝关系。重逢不意味着幸福的开始,只是再次分开的倒计时。终于等到他浪够了的那一天,你仍然不是他的港湾。说什么人在江湖,其实只是普通人的生活日常。说什么情深义重,其实重情重义只能孤独终老。别看他光鲜艳丽,其实只有一个小卖部。别看他腰缠万贯,面对谎言也智商欠费。即便是地产大亨,遇到菜刀就必死无疑。即便是著名导演,遇到剪刀就戏份全无。自诩为江湖儿女,无非是市井之人,肉眼凡夫。你以为心里住着一个宇宙,不过是宇宙的囚徒。
看片之前特意重看了《任逍遥》和《三峡好人》,感觉在在贾樟柯的电影世界里,总会有这类似曾相识的东西,就像是不靠谱的记忆,仿佛是同一个世界里的同一群人,他们随着社会的变迁,在同样的时代上演着类似的故事。贾樟柯导演的电影从来都不是强戏剧性的类型,不过《江湖儿女》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相对来说很类型片化,很情节剧。不是短片式的拼盘,而是一个时间跨度非常大的线性叙事,没有那么多以为符号美学的东西,也没有只是停留在情景剧的层面,而是通过对之前作品的重新解构,保证了作品趣味性的同时,也让导演本身作者性的东西变得更成体系。感觉贾樟柯一辈子都在拍同一个故事,和很多大导演一样,只是这一次你能看到他在现在的年龄段,对人情和人性的观察,对女性和男性的理解,用人的改变去承载社会这十几年的巨变。
叶倩文已经不能满足科长了,电子乐让科长开始魔幻现实主义的征程...
后来的我们2:江湖儿女
贾樟柯概念化创作的毛病依然没改,微电影的容量生生拉成了长片。江湖的设定就开篇段落因其凌厉的暴力而将将站得住脚,巧巧出狱后的情节一路松垮,越来越编不下去。几场名人客串戏过于随意,如果是要强化巧巧江湖应对的本事,就简直可笑。最差评的是流行歌曲的拙劣使用,几首口水歌彻底将情感扁平化,庸常化。
放肆 说科长开小灶的去看看姜文、陈凯歌、冯小刚、顾长卫、管虎!!!哪个没用过自己老婆?!!!这才是爱人的最高境界!!!
巧巧在奉节的种种表现,真像一个侠女,她用最江湖的方法,苦苦追寻属于她的江湖,在这个“江湖”,在这个男人,终于猥琐地坍塌之后,她很意外地,又往新疆走了一程,这一笔特别好,像人生走向岔路,而实质是一段自我流放。很少有作者能写出这一笔。
以为能看一部不需要看字幕的电影,忘了一如既往的山西话,结果一大半时间都需要靠英文字幕。在卢米埃跟两千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看中国电影,是一种骄傲。在给所有人看到中国近现代的发展史,是另一种骄傲。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观感体验。可能因为身处国外可能因为同为女性,这是贾樟柯里我最喜欢的一部。
贾樟柯二十周年经典自选集,虽然含涛量100% very taoish,到底还是侠气和浪漫的。为廖凡的那一句“掉头,去呼和浩特”坐五年牢,不亏
5.0 毫不夸张地说,这可能是三峡好人以来贾樟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它不仅勾连起之前除世界之外的几乎所有作品,还通过贯穿性的角色串联起整片中国土地,绘出了一幅心酸的迁徙路线图。江湖此时具有双重含义:黑帮和漂泊,种种道德崩塌的故事背后,是残存的传统人际关系中一丝难以断绝的情义和温柔。
贾樟柯致敬了自己过往的作品,完成了自己宇宙观的塑造,且把“江湖”二字普及给国外媒体。然而江湖说得七七八八,电影的内核还是赵涛的胸怀,不过从山西到三峡再到新疆,从21世纪初到2018,倒是一个纵横经纬的中国发展史。并未到杰作。
7。我的观感比《山河故人》要好,无论是形式或情节都相对完整,更类型和情节剧,符号与暗示相对略少。尤其第一部分,本土黑帮的设定还是很不错的,廖凡的表现还是很棒。不过,其实这是个大女主的电影,赵涛才是核心,关于她的成长。比较厉害的是,这部片子试图串起贾樟柯之前的几部电影,野心大了。
哪有什么江湖儿女?不过是出乡村言情剧!贾樟柯这些年的创作心态,就和赵涛的那顶假发一样蹩脚可笑:表面上拿腔拿调,内核实则空洞无力(形容赵涛的表演同样贴切)。更别提那些恶臭的“老毛病们”:生硬堆砌符号,热衷展现社会奇观,执意于穿插无甚意义的旧素材,以及靠几首流行金曲无力地表现时代变迁。这样毫无想象力的影像表现者,到底哪来的勇气玩自我致敬的?同样是第六代导演,娄烨和贾樟柯之间的差距,就像看廖凡赵涛同框演戏——谁才华横溢且低调谦逊,谁又是个技法拙劣的投机主义者,一眼便知。(想对最有用短评那位说:陈凯歌冯小刚顾长卫管虎给老婆开小灶,也没见陈红徐帆蒋雯丽梁静演技拖后腿啊。纵然周韵演技和赵涛一样差,好歹有美貌吧。赵涛这种演技长相气质三不沾的乡土剧演员,还真以为自己能拿戛纳影后啊???)
除了第一段让人眼前一亮之外,其他部分真的都是在靠“技巧”和自我重复(致敬)强撑着…连科长拿手好戏时代感营造现在都几乎要依赖不停塞经典老歌才能勉强维持……
《山河故人》,有的人活成《小武》,有的人活成《三峡好人》,有的人活成《江湖儿女》,从《站台》走向《世界》,《天注定》都将是时代的炮灰。
先于它是一部变化,折中,或者是温和保守的贾樟柯作品,《江湖儿女》首先是一部做工出色,几乎没有短板的电影。这种出色,不仅体现在予我印象最为深刻强烈的声音设计处理下(如《男儿当自强》的鼓点,大同街头一声枪响),还有人物的情感,真像火山喷发燃烧过后的灰烬,温度在不断冰冷,退却。仅以摩托车脱逃、奉节宾馆房间等几段戏,赵涛的精湛表演,都无可厚非。如同国标舞与雪茄,“江湖”自然也是搭港产片之类流行事物所来的舶来品,《江湖儿女》是“男人入错行,女人跟错郎”的通俗悲喜剧,但它又在事实层面上,消化了科长近十年的苦思求索(站在《任逍遥》与《三峡好人》的肩膀上)。回到大同固然是无路可退,但消失在监控摄像头画面的结尾,居然连接了其他独立电影。
水位上涨,城市在消失;证件丢失,身份在消亡。求救手机外的侠义,寻不到手机里的位置;豪饮脸盆中的江湖,跨不过脸盆里的灾祸;矿厂被传迁往边疆,移民被迫流徙南方。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消失,关公像还在,小旅馆还在,这江湖恩义还在,为你鸣枪的回忆还在。丢了身份的我们,溺亡进时代,被深情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