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西区第一部分:工厂

正片

主演:内详

类型:电影地区:中国大陆语言:汉语普通话年份: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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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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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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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影评

 1 ) 丢失的工厂记忆

看完《铁西区》竟然有点失眠,翻来覆去回想到童年最早的记忆,屋后的几户工人人家经常半夜吵架,原因:下岗。左邻右舍披着睡衣纷纷来劝架,下岗没啥买断的钱能做点生意,现在国家也号召南下去深圳打工也不错,日子怎样都是过,这其中的苦不是那时趴在窗棂看着热闹的我能懂的。曾几何时,工人最大,抱着为国建设的红心投入工厂,结局呢?庞大的体制巨兽倒下时,工人们被末日般的废墟淹没又有谁去问津?我的舅舅拉一手好提琴如果不是成为一名工人或许他会成为一名音乐家,下岗、离婚、抑郁,你再也从这个麻木空洞的人身上发觉不了一点点关于过去的激情。钢铁厂倒闭了、面粉厂倒闭了、毛巾厂倒闭了、烟筒落下、厂房挤满了幽怨的孤魂。还记得去过淮南的煤矿,有专门运送工人的火车,是那种铁皮式的货车,榜样满脸煤黑的工人坐着列车回家,太过于疲倦没人说话只有静静的抽着烟,那些再澡堂里满嘴黄段子最爱拽小孩鸡鸡的李叔、王叔都以同样的方式消失在那个时代的末尾。我和朋友说看《八月》《钢的琴》甚至《少年巴比伦》特有感觉,那种乌托邦崩塌前夜的魔幻感除了在工厂大院生活过的人很少有人能懂。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人真的在南方发财了,有人没熬过去消失了……在那个前夜,孩子们还在商量周末厂房放什么电影,洗完澡的大人们躲着老婆打着牌一切都那么祥和,因为他们太信任体制了。去年一个人在成都东郊记忆散步,看着老厂房被利用成为新文艺商业总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关于它,一个时代中难以磨灭的记忆或许很快就会被这个健忘的时代所抛弃。更难想象东北没落的场景,听到下岗工人带着自己老婆去卖淫的荒诞现实你会想象他离我们也就十几年前而已。

 2 ) 杀死那个东北人

最近感觉干什么都没劲,就像《本命年》中梁天对姜文说的“工作吧,没劲,不工作吧,也没劲。搞对象吧,没劲,不搞对象也没劲。”估计我是欠收拾了,要打一顿才来劲。

目前对于电影我也提不起兴趣,有时甚至望着豆列推荐的片单发呆,不知道看什么,想看条目里也是积攒了几百部片子,但是就是不想去看。记得上学时总是赶着得闲去网吧随便下几部电影,晚上趴被窝看。那是我最舒服的观影岁月,虽然只是不到4寸的手机屏幕。也感觉很快乐。

《铁西区》这部片子老早就想看,但奈何时长劝退,最近才鼓起勇气找来看。其实与其说这是电影。还不如说是现实。片中太多的场景能触动我的神经。骂骂咧咧的东北话,脏乱差的厂房,噪音污染的环境。泥泞的街头巷尾,无所事事打牌吹牛的人们。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回到那个寒冷灰蒙蒙的东北。

我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那大厦崩塌的时刻。我出生在林业地区。那时作为林业工人其实是件挺不错的事情。虽然天高皇帝远,深林人不知。但作为一个月能有1000多来的工资来说真的还算可以。我爸就是林业工人其中的一员。他是开绞绊机的,我小时候去过他单位几次,上去过,但不知道工作原理。就记得它们像一个个木质的小坦克。其实那活计还可以,虽然没有他们抬大木头的工人挣得多,但胜在安全。我还记得我从小的玩伴,一个小哑巴,他爸就是被木头压死的。听闻他爸胆子特别大,在树下抽烟装逼,大树倒了直接砸身上,听说抬出来时,已经血肉模糊,没有人样了!

你可能要问啥树能把人砸成那样?我只能说那是很粗很粗的树。前几年我回东北,已经见不到那么粗的树了,全是小树苗子,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那时候大家都挺意气风发的,工人阶级嘛,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录像厅,舞厅,歌厅,烧烤店,火锅店,麻将馆,打牌,蹦迪,小姐房,按摩店。成了他们挥洒汗水的地方。什么骗三张,斗鸡都来吧!摔摔打打时有发生,骂骂咧咧满嘴喷粪更是常事。(我一直认为东北人骂人挺艺术的)。你别说我贬低抹黑工人阶级,我身边的环境就是这样,你可以说他们真性情,但我是真的的的确确在一个烧烤店兼麻将馆的地方睡了两宿,只因父母都在打麻将。而且我也没怎么听说我上述的场景,那个工人没出没过。就是这样。那是缺少娱乐条件的年代,每个人心中仿佛都有使不完的劲,不像现在动不动就没劲。

那时的工人待遇确实好,哪怕是退休的工人,逢年过节都有冻的带鱼,沙丁鱼。桔子,米面什么的福利。那时候人,手里都有点钱。我还记得几个退休的老逼登不老实,去外地嫖娼被抓,让他们儿女去接,回来后大家都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们几个那时候也算是挺风云了。

后来就不行咯,厄运来了,赶上国企改革,推行养林育树政策。工人们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不少人丢了饭碗。大家开始慌了,也像电影中那样充满疑惑,那么大个厂子怎么就黄了呢?明明是营收的啊?但有时大家有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感觉。他们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快。最起码不是现在。不是他们这一代。他们不明白,他们自上而下的贪污腐化是从哪里来的,仿佛是一个满身污垢的人就该洗澡一样,他们不知道蹚过的浑水是洗不去满身污垢的。

那时的贪污腐败成了什么程度?就是一个小小的检尺员都要揩油。那时买木材的基本上都是南方人,都管他们叫老客,他们大多数精明的商人,一来就送礼,请吃饭喝酒,塞钱。上到厂长,中到会计,下到工人检尺员。说没摸到过好处的根本没有。比如让厂长多选点高木材,让工人多装几根,让检尺员多量个几米。然后打点铁路的人,装上车皮,拉到南方那就是几倍几倍的翻。那木材无论是打家具,还是建筑用材绝对是一顶一的好!就是可惜了林子,大树基本被裁砍完了。中等的树几乎也逃不出去。能挑的都挑完了。有点自掘坟墓的意思,但大家都不会承认,因为一个人犯错可以,一群人犯错不行。因为没办法去承认。也不需要去承认。

接下来的生活就很简单了。丢了工作的人们,跟失了魂一样。游荡在大街小巷,像一具具干尸,。大家都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不在关心人了,也不在关注人本身了。他们是自暴自弃的一代,他们是被遗忘的一代,他们是“孤芳自赏”的一代,他们是可怜可恨的一代,他们是被“杀死”的一代!

 3 ) 住在2元店的女性,轰然倒塌的工厂

翻找过尘封的片单,本来想说说2010年的纪录片《女子宿舍》,可惜现在各大平台都没有完整片源,只剩一段35分钟的凤凰网相关采访。

4比3画面与年代感十足的土豆网logo,都在劝我算了,别找了。

该片围绕着吉林某劳务市场附近,一群四五十岁被家庭抛弃的中年女性展开。

她们住在2元3元一晚的女子宿舍,生活艰辛,各有各的苦难。

大姐们或被丈夫或被子女抛弃,用体力换取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聚在一起哭得多了,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

《女子宿舍》拍摄于12年前,已经无迹可寻。

万幸,我还能找到更早的时代影像。

接下来,不如让我们再把时间轴往回拉一拉,回到1999年,看看一座重工业城市的变迁。

《铁西区第一部分:工厂》

《铁西区》上映于2002年葡萄牙里斯本纪录片电影节。

本片聚焦于老重工业城市——沈阳

沈阳市铁西区曾是我国最老最大的工业中心,1934年起为日本人生产军用物资,奠定工业基础;

新中国成立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几百家工厂在这里为祖国的工业计划做贡献。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许多上山下乡的青年回归城市,导致劳动力过剩。

1999年开始,包括沈阳铁西区在内,东三省重工业城市的工厂一家接一家倒闭。

纪录片也从这里正式开始。

货车慢悠悠的穿过市内,到达沈阳某冶金炼铜厂。

工人们在绿色铁皮柜子围绕的休息区,吃饭,理发,商量一会儿去哪打牌。

还有刚洗过澡的大哥,光着膀子毫不畏惧镜头的四处溜达,好在后期贴心的打上了马赛克。

日子看似平常,但大伙心中都不免有种大厦将倾的担忧。

在一触即发的氛围里,两个工人莫名其妙吵了起来,言语之粗鄙放到现在只能用“哔哔哔哔”代替。

吵架的源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

都说东北人能动手就不吵吵,没过一会儿吵架的劝架的,劝劝架的都打起来了。

导演应该和工友们混了有一段日子,打起来丝毫不避讳镜头,闲下来和导演也是有啥说啥。

比如认识什么人,能开四五个月的病假条,妥妥带薪休假;

比如过年的时候能发什么吃的喝的,几瓶罐头还是两条烟;

比如谁的孩子分到哪个单位了,是不是好差事。

扯淡扯得差不多了,其中几个大哥得去把今天的活干了。

嗯,因为劳动力过剩,不需要大伙一起上。

几分钟后,只听我叫不出名字的机器轰隆隆响起,不过知道不知道名字也不重要,它们应该早都随着工厂一起消失了。

接着,工头提醒导演最好戴上口罩,这家老冶炼厂含铅量超过国家标准百倍,对身体危害非常大。

普通工人们每年必须疗养两个月,未婚未育的青年男女最好别来。

厂子里目前一半都是临时工,许多正式工都不干了,原因除了身体吃不消就是开不出工资。

有能耐的早早下海,只剩老实人还在厂里挣扎。

1999年末,冶金炼铜厂普通工人的工资,每月200元。

可即便是200元,还是有很多人拿不到。

厂子效益不好,几乎无法保障工人未来生活和养老资金,大伙心有怨言,却仍旧不愿离开干了半辈子的地方。

或者是不知道如何离开,离开后该去哪里。

收入太少,急坏了在座3、40岁的一家之主们。

他们白天到厂子里上班,晚上还要另想办法创造额外收入。

下图中的大哥早起几个小时去早市卖菜,就为多赚十块、二十块。

也有人帮忙搬货、卸货,100斤一袋的水泥搬一下午,一人50。

这活得有体力的才能干,岁数大点身体差点,都捞不着这50。

灰尘、泥土、原料碎渣、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组成世纪末工人们消沉的生活。

货车缓缓驶离冶金炼铜厂区,镜头也从1999年跨越到2000年初。

沈阳电缆厂,财务大姐正对着镜头说起厂子的收益。

以前电缆厂效益好,每个月都能出3、4百万的货,而上个月只出了4万。

工人们急着问各种补贴能不能领,可工资都发不下来,哪还有补贴的影子。

即便如此厂领导们还是趁着年节其乐融融汇聚一堂,把酒言欢畅想明年能多赚钱,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太虚无缥缈了,酒桌上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难听的真话终于冒了出来。

领导表示明年厂子底下几家分厂全独立,不管用什么方法能活下去就行。

厂里实在没钱管了,分开创收是唯一不散伙的办法。

天天来找她鬼哭狼嚎要钱的小领导太多了,她也受不了了。

冶金炼铜厂的工人与电缆厂的领导,都把希望寄托于厂子还能复苏。

可22年后的我们都知道,这里没有出路,能拿到补偿买断工龄的,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炼铜厂里电费欠2000多万,水费1000多万,再加上内外债券之类的费用7000多万。

眼看着厂长还不上贷款,银行就要过来搬东西,工人们纷纷商量着还能从厂里带走些啥。

还剩啥呢?顶多带走一顿酒钱,顶多卖破烂卖出半个月的伙食费。

车间不再进原材料,代表几天之内,轧钢厂的工人们将被迫放下手里的“铁饭碗”。

这会儿有哥们遗憾中学毕业就不读了,没念高中,限制了发展;

也有年轻小伙在讨论哪个亲戚能帮帮忙,尽快帮自己谋个新工作。

广播里播放着新兴企业即将面市的新闻,但似乎和工人们完全无关。

从冬天到夏天,最后一波工人离去后,货车不必再回来。

冶炼厂的工人要去医院待两个月完成最后的疗养,电缆厂没能分开致富,只剩一地残渣。

轧钢厂最后的作用,是拆掉剩余的钢材,卖掉空档的厂房。

还了欠款之后,补给工人们几百几千块钱。

拿走最后一笔工钱,失业的工人们可以申请每月226元的特困补贴,老工业城市的繁华也随着工厂的消失落幕。

22年后的今天,新人们不再在乎曾经,只有旧人还在想当年。

有时候纪录片也是最好的电影,因为真实,所以震撼。

《铁西区》还有《艳粉街》和《铁路》两个篇章。

共同描绘了工业城市的改变与阵痛。

有机会再给大家讲讲。

时至今日,其中片中一些废弃的厂房还在,仿佛在悼念着数百座工厂辉煌过的时代。

而历史的喧嚣掩盖了个体的命运,只有镜头还能带我们真正去了解失落的城市与失落的人。

这不免让我想起《钢的琴》,一架看似粗制滥造的钢琴,既是父亲送给女儿的礼物,也是繁华落幕前的挽歌。

一曲终了,大家又重新站起来。

日子总要过下去,人总要向前看。

向前看,哪怕前路茫茫。

感谢各位的在看,如果你们还有时间,别忘了点赞转发这篇文章。

咱们明天见。

拜了个拜~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咚咚

 4 ) 胡说《铁西区》

关于《铁西区》这部纪录片其实用一句话介绍就够了:



“这片子三部加起来九个小时。”



就这一句话,很多人就要避之唯恐不及,正如当年很多自诩文艺青年们避《撒旦探戈》而不及时那一瞥苦恼的眉毛。但,《铁西区》三部曲的漫长并不只是时间的。当我随着王兵的镜头一路跟着火车向铁西区的中心、过去和未来进发时,我就已经意识到时间的错觉带来的危险性,这种危险远比《盗梦空间》里的时间倍率变动危险得多。

曾经有很多网友和电影人发表过类似的观点,即纪录片和剧情片的分类是无意义的,因为两者都要做出抉择,而抉择本身就已经否定了电影绝对真实的可能性。而热爱纪录片的人则往往以纪录片所对准的事物源于真实将其与剧情片区别开来。


实际上两种观点都无法真正站住脚。


诚然,纪录片由于其特殊的拍摄方式不可能做到对它的拍摄对象不产生任何影响。但是我们可以因此就断言纪录片不存在?这是最荒谬的结论。在纪录片的镜头里,无论你的对象有多么不自然,那不自然亦是纪录片真实的一部分。在剧情片的镜头里,无论对象的表演有多么真实,那真实也只是电影艺术的一部分。

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在于镜头能不能表现出某一程度的真实。如果我们要求镜头表现出绝对的真实,那不仅是纪录片,人本身观察真实的能力也将受到质疑,因为人毕竟是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他既无法摆脱物理层面观测的局限,亦无法摆脱精神层面立场的单一。对于个人而言,罗生门已经是极限,再往前走只能是虚无的困境,在那里生存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

贾樟柯的伪纪录片某种意义上揭示了剧情片和纪录片之间界限模糊不清的事实,但其实这就像胖瘦高矮,你永远无法得出绝对的标准,但它确实存在于那里,存在于绝大多数人的脑海里。当我看见王兵的《铁西区》时,我可以毫无疑虑地说:“这是纪录片。”这种判断源于我个人长期以来通过消化情报经验培养出的演绎能力。我从我的真实中感受到这部电影是在争取趋向真实和反映真实的,它没有经过艺术的提炼再加工,只是做了无奈却又必须的选择。如果他不做这个选择,那么观众就得想办法去看那300个小时的素材带。据张献民那篇《危险,勿近》透露,有幸且坚持看完过素材带的人不过两三人——这就是通向真实的代价。任何希望舒舒服服坐在银幕或电视前仅仅靠几个小时得到真实的念头都是愚蠢的。纪录片的责任不是给予观众真实,而是给予他们通往真实的信心和力量。

王兵在纪录片里展示的也不是铁西区的真实,而是他所感受到的真实和他为之付出的代价。与某些评论里强调王兵的隐形不同,我在《铁西区》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王兵的存在。他没有选择幽灵式的摄影,而是选择用时间去尽可能填平他和拍摄对象之间的鸿沟。正因为他花去了漫长的时间成为铁西区的一份子,他的镜头才得以具备通向真实的力量,这些力量在那台小小的DV上留下的是荣耀的勋章——化学成分和天寒地冻刻下的伤痕。王兵最初想成为《铁西区》的神,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最终选择作为一个人去拍摄。人有各种各样的缺陷,但是只有人才能告诉你怎么接近神,而神只会让你疏远他,敬仰他。就像王兵自己说的:



——最后的那个结尾,一个火车在黑暗里。为什么要以它做结尾?

——刚好都是夜晚,那个火车,在黑黑的夜晚里,很漂亮,很美的。




人在通往真实的路上总会犯错误。偶尔过于唯美,偶尔过于激愤,偶尔痛哭流涕满地打滚。

但人可以选择原谅,然后再出发。

 5 ) 《铁西区》:一个时代的背影

一周来,基本处于一种心力交瘁的状态,脑子高速运转,怎么也停不下来,又理不出头绪,千军万马践踏而过,泥浆四溅,泥足深陷,黑暗没顶的感觉从如此清晰、强烈。

去年十月,我曾说要把《铁西区》看完,说这话的时候我刚看了个开头——九个小时的前二十分钟。就在一周前,我给自己腾出两晚的“空闲时间”,一鼓作气在电视面前呆了两晚,加起来,正好九个小时。

之后是白天黑夜的回想、思考;千头万绪的找寻、提炼。可我到底失败了,面对这样一部纪录片,面对由一部纪录片而起、对一个国家、两代人命运的诘问,语言迷失了方向。

不是没想过要放弃,直到我发现,它已成为我背上的石头,而我化身西西弗斯,不把它扛到山顶,再眼睁睁看它轰隆隆滚下山谷,我无法解脱。

那么,就让我尝试说点什么,面对一个民族臃肿僵硬的身躯,面对一个时代巨大空旷的废墟,面对孓孑般卑微顽固的生存。

王兵的《铁西区》,去年十月看《八十年代访谈录》林旭东一篇时,他固执的推荐引起我的注意。出于对纪录片本能的关注和持续的寻觅,从国内带回来的影碟里,正好有这么一套四张《铁西区》。之后重温《书城》过刊,惊讶地发现:早在02年第6期,张献民的《DV潮》一文中,已经提及《铁西区》,这个名字夹杂在朱传明《群众演员》、贾樟柯《公共场所》和杜海滨《铁路沿线》队伍里,很不起眼,估计也就“业内人士”偶有耳闻。至于说目睹,读过张献民《看不见的影像》系列关于《铁西区》的文字,我才知道林旭东的热烈推介事出有因,也只有他,有这个资格固执己见:王兵长达300小时的影像素材,林旭东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按每天看十小时计算,全部看完要三十天。听上去好象并不很长,可一部9小时的纪录片都有可能叫人望而却步如坐针毡,连看三十多遍是什么滋味,并且所有的素材乍一看都是那样乏味、庸常、昏昏欲睡。

整个观影过程,我不断想到陈桂棣夫妇的《中国农民调查》一书。可以说,一本书和一部纪录片(也许还应加上管虎的一部《生存之民工》),涵盖了十年来中国社会的急剧蜕变,描摹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工人和农民、两大群体日益滑向边缘的生存态势。记得《中国农民调查》一书在《当代》2003年第6期摘要发表时,曾有这样一段稍许煽情(谁又能说它不真实!)的文字介绍:全景式记录了那些“想象不到的贫穷,想象不到的罪恶,想象不到的苦难,想象不到的无奈,想象不到的抗争,想象不到的沉默,想象不到的感动和想象不到的悲壮。”

在我看来,这段话的一部分同样适用于介绍《铁西区》:想象不到的贫穷,想象不到的无奈,想象不到的沉默,想象不到的感动。

也许还该加上一句:想象不到的绝望,想象不到的坚韧(而这坚韧最令人心酸也最震撼人心之处,恰是它纯粹出于本能)。

几乎赶上一部电视连续剧长度的纪录片,注定了它的流传离不开这样几个关键词:地下、小众、独立。之后是国外获奖,于是再加上个制作者会报以一声无奈叹息的关键词:盗版。《铁西区》就这样来到了千千万万淘碟者的手中,出现在零零星星网上评论的字里行间。

从1999 年独自拎着DV走进铁西区,两年时间王兵积累下300小时的原始素材,经过一年时间的剪辑,终于成形。影片分三部分,前两张碟长度大约都是两小时,合成四小时篇幅的《工厂》;第三张碟有三小时左右,叫《艳粉街》;第四张碟长度两小时多一点,叫《铁路》。它们之间有内在联系,又能彼此独立。对一个广大区域的持续注视,理出头绪很不容易。王兵在访谈中也说他头脑里从一开始就很清晰,需要分成工作和生活、两条线索。铁路本来包含在“工作”中,后来单独成篇,作为 “工作”部分的延展、梳理,及与“生活”的串联。这实际也符合铁西区的真实样貌:这是一个位于辽宁省沈阳市,中国历史最长、规模最大的机械加工业基地和基建配套工业基地,鼎盛的八十年代初,就业的工人数量达到100万左右。它历经日据时代,苏联援建时代,和计划经济积累增长时代,直到市场经济的衰落时代,王兵镜头对准的,正是一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后的喘息。

交叉的剪辑计划在庞大的构架面前很快被证明并不可行,王兵需要找到一种节奏,表现工厂这头钢铁怪兽和人之间的联系,他们荣辱与共,相生相惜;却又彼此间离,相互漠视。王兵说,《工厂》这个核心的节奏找到了,接下来的《艳粉街》和《铁路》,剪起来就很顺手了。

一,工厂——丧钟为谁而鸣

我没去过沈阳铁西区,但我在四川一个工业区长大,熟悉庞大而门类齐全工业区所有的气息和脉动,象王兵说的那样,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巨大而空旷,哪怕有人在里面活动,也显得荒芜。我熟悉任何一条进入它的大路、小路,但我从未思考过一个全局的角度。王兵思考了,或者说,他的摄像机找到了这样一个角度:铁路。

开篇就是铁路,火车慢吞吞行驶在铁轨上,路过一座座厂房高炉,一个个道口岔路,其过程恰似引领我们的眼睛对铁西区进行一次宏观的巡礼。长达七分钟的镜头,沉着冷静,意味深长,奠定了整部影片的基调。我不由得想起普西金的长诗《青铜骑士》起兴几句: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我爱你铁栏杆的花纹,你的幽静而悒郁的夜晚……小波先生的哥哥王小平回忆兄弟俩对此诗共同的热爱,曾评价道:“这是一段流动的心绪,一种徐徐扫视市容的方式,但它是何等从容不迫、气象万千。”

现在我要告诉你:《铁西区》也有这般“徐徐扫视”的雍容凛然。只可惜,它所注视的,不是气象万千彼得建造的大城,而是沉荷深重病入膏肓的困兽,越从容不迫,越带给我们一种切肤之痛,累积压抑,引而不发,直至失语。

在铁西区众多的工厂当中,王兵选择拍摄了沈阳冶炼厂、沈阳电缆厂和沈阳轧钢厂,因为这三个工厂分别处在三个不同的运转阶段。同时,这三个工厂可以说代表了整个铁西区在1999年期间的一个整体状况。沈阳冶炼厂是处于生产与经营运转比较正常的工厂,可以在这个工厂内拍摄到工人们完整的工作状态;沈阳电缆厂 90%的工人已离岗,工厂内只有中层以上的领导在正常工作,可以在这个工厂内拍摄到领导阶层的留守状态;沈阳轧钢厂是一个基本上废弃的工厂,只有少量的车间继续开工,成为捕捉大工业颓败先兆的最佳视角。

刚开始看有些乱,摄像机仿佛无头苍蝇似地跟随这个工人、那个工人在不同车间、不同休息室、不同澡堂子之间游走。事后回想,原来有着层次分明的脉络可寻(其中冶炼厂的构造比较复杂,分炼铜、炼铅、炼锌等多道工序),简洁说便是一个个车间依此拍过来,之后又回过去拍它们的收梢结局,不外乎八个字可以总结:物伤其类、殊途同归。

镜头掠过巨大的吊钩、火红的铁水、移动的行(hang)车、氤氲的雾气……这一切汇聚成一股强大而不容置疑的冰冷怪诞,朝我们压迫而来。工人们行走其间,却游刃有余、驾轻就熟。事实上,王兵的镜头多在工作和生活的衔接部位——休息室内徜徉流连,工人们在这里聊天、打牌、吃饭、听广播、做洗澡前的准备工作和洗澡后的换装整理。所有的环境都昏暗肮脏,油渍片片,铁锈斑斑;所有的谈话都带着脏字,好跟环境保持一致,共同抗拒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带给神经巨大的损耗。

我的神经也被损耗了,集中不起精神,嗡嗡地滞顿着昏沉着。所谓感受,一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一时又远在天边,渺不可闻。抓挠下几段残思断想,不能成篇,勉强罗列如下:

[个体的无力感]:工人谈论厂子的前途,悲观失望的同时只伴随着任人宰割的无奈。我们看见他们在混日子,但这并非工厂倒闭的直接动因,哪怕他们埋头苦干,结局还是一样,时代的战车隆隆向前,很遗憾,工厂和他们,在资本搏弈的过程中,被动成为牺牲品的命运已经注定。

一个工人说:现在的情况就象捂着盖子,锅盖打开前,啥也看不见。
一个工人粘连不清说了半天、个体与集体共生共荣的关系。他也许不知道海明威的大名,可他分明听到了丧钟敲响的声音。
一个工人歪在长椅上追溯往事,讲他久远而荒废的学生时代,这时候,他的同事走进来说:“决定了,就是明天,厂子关门。”

[虚无的乐观]:被动选择的无奈,直接导致及时行乐的消极等待。所有的人都知道死期临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导火索的真正长度,生存本能趋使下,人还必须活着,必须找乐,必须一点一点磨时间。于是,我们看到镜头里的工人们该吃喝的吃喝,该玩闹的玩闹,炼铅厂的一批工人,因为工作的严重污染性质,甚至还参加了最后一次疗养活动。所谓疗养院,不过是远离厂区的几幢楼房、一条小河、几垄田地。工人们在宿舍拉琴唱曲儿,在娱乐室看黄片儿,去食堂打饭,去医务室打针。

我很讨厌学者们的牵强附会,把工人对裸露的身体(指看录像)和身体裸露(指洗澡),说成什么“身体的裸露与否已经不构成对文明的定义,文明和欲望一起消失,剩下的只是被强大的工厂机器所阉割的无能的肉体,以及不能被肉体实现的本能……肉体成为‘物’和‘他者’的存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吕新雨:《铁西区:历史与阶级意识》)这些被高深理论武装得过于晦涩的头脑总爱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不这样就显示不出“学术水平”似的,说严重点就是“强奸民意”!

看黄色录像面无表情怎么了,好比农村田间地头的荤笑话,司空见惯,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自然波澜不惊,大将风度。正奶着孩子的大嫂说得兴起,就敢扑上来扒毛头小伙的裤头——在城里人眼中过于“生猛”的行为并不意味着流氓下作;同理可证,在教授们眼中过于平淡的反应,也不意味着精神的阉割和肉体的无能。

再说洗澡。王兵镜头对准了许许多多洗浴镜头,这意味着影片不可避免总晃悠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身影,他们的胯下,被打上了马赛克。吕新雨教授看到的是“肉体的去势+文明和欲望的一起消失”,我看到的却是具体生存的窘境,及长期忍耐、习以为常的坦然(当然,从中也能看出王兵整天跟他们混在一起,熟到了什么程度,他手里的DV,跟桌上的糖瓷杯,肩头褪了色的劳模奖励毛巾一样司空见惯、熟视无睹)。跳到《艳粉街》部分看工人们的生活环境,很容易明白他们的家不可能给他们提供及时酣畅的洗浴条件,他们的工作环境又无一例外地油腻肮脏、尘土飞扬。这也是为什么影片中频频出现脱得精光的躯体的原因:不是因为王兵有什么 “特殊”癖好,或出于什么阴暗的猎奇心理;也不是因为工人们闲得发慌,或跟小日本一样,酷爱洗澡。他们就是需要洗澡,每天下班前都需要洗个热水澡,而王兵的镜头又不分三班,连续拍摄走马灯一样换班的工人,自然我们看见的场景里,便不断有人准备洗澡,或洗完了出来。道理就这么简单。

既然裸体问题容易触动人们敏感而八卦的神经,我不妨多说两句,“八卦”到底。根本不需要扯上什么大机器附庸下人类渺小的肉体之类艰涩的理论,只要动一动手指头,换一张碟片,提前观摩一下铁西区的工人们,从巨大的钢铁怪兽身边回到自己低矮逼仄破旧的棚户区艳粉街,他们在镜头面前整齐划一的“袒露”,其根源也自然而然袒露出来:这是一种根本没有隐私可言的日常生活。我印象极深,片中那些半大截子小孩互相串门,屋里的大人无处可避(估计他们也并无此意),就这么躺在床上,男男女女一问一答聊得高兴。这里面,有床上的父亲、母亲,有自己的儿子,有儿子的朋友及朋友的女朋友。避讳是一个奢侈的词,在艳粉街;避讳是一个无用的词,在工厂里。如果说真有什么“去了势”的话,不是工人面对镜头、被打上马赛克的肉体,而是远离工厂喧嚣和生活卑微的思考方式,及由此产生、所有道貌岸然高深莫测的词汇。

[时代的荒谬感]:小人物的悲欢,个体生命的起落,本来并不能有效映照整个时代。然而铁西区里的小人物,零乱、离散、茫然,一点一滴地,汇聚成海,构成了整个体制投射下的巨大阴影。

一个工人说到自己的家庭:老婆已经下岗了,他每天早上三、四点就得起来去帮老婆批发蔬菜,天亮了好运到自由市场卖。

一个工人爽朗地说: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好搞个破鞋!可你听他接下来话头的意思,不过是嘲讽满大街下岗“下海”女工们、随行就市的低廉价格。

疗养院的闲散生活出了意外,不到脚脖子的小河沟,却淹死了一位同伴,工人们聚在一起谈论善后。悲伤轻描淡写,家属哭闹一笔带过,众人的关注一致指向赔付金额,“也就两三万块钱吧!”不要说人情冷漠,命比纸薄,活下来的永远比死去的重要,这便是我们千方百计所要维护的、起码尊严。

千禧年到了,电缆厂的女厂长和几个员工在小饭馆里庆贺新年,席间女厂长告诉大家,明年企业的形势可能更加恶化。与此同时,他们当中一位大姐拿着饭店里的麦克风,正在旁边高唱着:“我们走进新时代……我们开创未来……”

电缆厂交不上供暖费,留守人员也回家了,开春再来,办公室结着几尺厚的冰层,严寒中,厂子里所有的暖气片全都爆裂了……

《工厂》结尾部分,轧钢厂开始拆除设备,推平厂房。巨大的钢架被电焊枪切割下来,可能在上面呆了七八十年的灰尘,瀑布般落下……

工厂外却聚满退休工人,等待着领取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等待成为一种常态,甚至包容了每每落空的打击。怨恨、悲凉、不甘、抗争,通通在体制坍塌的废墟中埋没,消解于无形。这里,铁西区熊熊的炉火已经熄灭,高高的烟囱不再冒烟,工人们听天由命,退无可退,脚下踩着的,是生命这个词所包含、最后的底线:活着。

王兵的镜头跟随一个工人在人去楼空的车间、乱七八糟的休息室内外游走、搜寻,如幽灵一般。我不知道这个工人当时的心境如何,是否如屏幕之外的我一样:往昔喧闹固执而分明地,涌上心间,空谷回音,徒增伤感。眼前的一切象是被洗劫过无数遍的店铺现场,他是一个、来晚了的窃贼。工人这儿翻翻,那儿看看,一无所获,捡起一张工作证,研究一下,又扔掉,遗憾地说:“这里原来尽是好东西来着……”

还是不紧不慢行驶的火车,窗外的景物看似依旧,变化却溃疡般扩散开去,原本整齐的厂房,越来越多变为空城,它们走到了崩塌的边缘,即将尘归尘土归土,仿佛从未存在过。雪又下起来,空朦迷惘,远方隐没于雪的深处。一个时代,就这样留一个苍凉的背影,匆匆逝去。我不愿炒陈饭,网上几乎所有写《铁西区》的文字都引用了王兵的一句话。写到这里,我发现:到底避不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描述我所看到的:

“我们想创造一个世界,但最终这个世界崩溃了。”

二,艳粉街——垮掉的一代

我的童年家住在艳粉街
那里发生的故事很多
我没有漂亮的儿童车
我的游戏是跳方格
大人们在忙碌着活着
我最爱五分钱的糖果
我们姊妹三个是爸和妈的欢乐
尽管我家里没有一个存折

艾敬这首《艳粉街》多年前曾流行一时,许多人以为这是艾敬虚构的一个街名,待知沈阳确有一条艳粉街之后,又对街名的“隐晦含义”横加猜测……不管怎么说, “艳粉街”三个字,就跟北京的“八大胡同”一样,容易使人联想到女性出卖肉体的低下场所,自然而然在脑海中勾勒出“堕落、颓败、穷困、边缘”的大致轮廓。

我不知道艳粉街名字的由来,只知道从《铁西区》这部纪录片的第二部分看,人们对艳粉街的“先入为主”基本正确。从三十年代日本人在这里建厂开始,南宅北厂的格局便确立下来,从关内涌来的工人们依厂而居,他们的子女在工厂边长大,上山下乡然后回城,仍旧落脚于此,到现在,第三代已经成长起来。艳粉街,就这样 “自我繁衍”为一处“都市里的村庄”,在镜头中袒露它简陋、低矮、破败、杂乱的棚户区模样。

王兵的镜头追随的,是一群十七八岁、整天无所事事游来荡去的艳粉街青年。吕新雨的文章中有这样的形容:“他们的青春、爱情、欲望、欢笑、嘻闹成为这个晦暗背景中的一抹亮色,仿佛是每天升腾在屋顶上的云彩。”不好意思我又要不知天高地厚反驳这位复旦大学的教授了:我的感觉恰恰相反,所谓青春的亮色我以为只不过是夜空中瞬间明灭的烟花,正好让我们看清笼罩在艳粉街上空的黑暗有多么浓重、多么广阔、多么厚实、多么难以穿透令人绝望。

《艳粉街》一节实在可以独立成片,当作贾樟柯《小武》的另类版本来解读,王兵镜头下的波波、王震等人,不正是山西汾阳街头的小武们。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他们的世界缓慢停滞,不是他们不想变,而是他们无力改变、废墟生存的命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大工业激情的幻灭,工厂的倒闭,父辈生计的无着,不由分说接踵而至,排山倒海的巨浪却被艳粉街卑微的沙岸尽数吸取,消解于无形——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生活区的拍摄实际上与工厂区的拍摄并驾齐驱,同时进行。相比起工厂区的宏大嘈杂,生活区的缄默实在是一种漫长的凌迟,无论对镜头里的人物还是对观看者的心智。工人生活的真相在这里大白:穷街陋巷、家徒四壁。按波波的话说:“从家里出来,才知道外边的冷不算什么,比家里暖和。”

不大点儿的时候他们叫作“待业青年”,过几年顺理成章“转化为”社会闲散人员,他们的活动区域就在这阡陌纵横、堆满垃圾和积雪的艳粉街。天气回暖的时候,在艳粉街中穿行是一项冒险,我第一次对镜头中那位老跟男友打打闹闹的女孩子脚上的松糕鞋心生好感,认识到一种事物被一个群体热爱之必然,也许无关品味,只因实用。很显然,松糕鞋在艳粉街是实用的,小姑娘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艰难穿行,神情却轻松自如堪称愉快,果然,当他们一行人顺利抵达波波家门口时,松糕鞋的鞋面光洁如新,一个泥点子也没溅上。

艳粉街的孩子,世界局限在艳粉街,最远抵达街口的“宏祥小卖铺”。“宏祥”成为一个专有名词:电话中他们说,我还能在哪儿,就在“宏祥”呢!跟父母说,我去“宏祥”啦!在朋友家玩腻了,总有人提议,不如我们去“宏祥”吧!宏祥为什么成为这群半大孩子的据点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有事没事爱往那儿跑。小小的店面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大家随便找个地方站着依着,开聊:交流外面世界的道听途说、畅想倒买倒卖报废汽车的发财之路、跟哥们儿倾诉追女孩子的野心和挫败……

你不能说他们麻木不仁,你不能说他们对父母的窘境缺乏体谅。当贫困成为一种常态,身在其中,自会产生“宠辱不惊”的气度,所谓“虱多不咬债多不愁”,他们的父母大都失去工作,在家呆着,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生活的苦涩滋味不用提醒,时时刻刻如影随行,他们用青春嘻笑的本能抗拒悲哀,鼠目寸光只因为,他们看不到更远。

两个男孩脏话连篇关于“理想”的讨论,大概每一个看过《艳粉街》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最后他们的结论是:“啥理想啊?当饭吃啊?!”拍摄者王兵说,当他置身于大工业衰败的阴影之下,“不由得使你感到自己也是这样,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没有理想的青春是多么乏味,心里的想往却并不枯萎,爱情大概是这个世界上生命力最顽强最不挑剔土壤的种子了,荒漠里也能开出花来。艳粉街的青春和这世界上任何一处阳光明媚、衣食无忧的幸运之地别无二致,拥有一个最绚目的主题。

这群孩子没有收入,父母也不大可能给他们零用钱,两手空空,还特别想在情人节这天给正在追求的女孩送上一朵玫瑰。波波最后从别的女孩那里“借”了一朵,并托她送去。玫瑰送出了,并不意味着爱情告捷,波波在“宏祥”失落地强撑道:“没想到她还挺难追!”王震精心写就一封情书,却遭到众人的嘲笑;一个女孩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便高傲地不理他们这群人了;还有迟英,前面我说过穿松糕鞋老跟他们混在一起的女孩子,她全心全意护着自己的男朋友,能躲在男友怀里撒娇就是她最大的快乐,片尾,一场莫名其妙的口角之后,他们却分手了,所有的人于是也都离弃了她,迟英茫然地站在艳粉街口。被一个人和一个集体同时抛弃,这一生我们也许要经历许多次,可每一次都免不了惶惑,以为天塌下来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松糕鞋头一次显得沉重,迟英迈不动脚步,王兵的镜头远远望着她,人来人往中,倔强着不流一滴眼泪的女孩,让我心痛。

这就是艳粉街的上半部分,我想起吴文光写《小武》时候的句子,同样适用描摹艳粉街的青春:“我们这些人的舞台像什么呢?70年代,躺在床上等有个声音叫我们起床;80年代,下了床但还是窝在沙发上看看有什么东西可能发生;90年代终于出门了,但最远距离还是站在家门口的街边。”

无“路”可上、路边守候的状态,不是王兵镜头捕捉到的,而是它忠实记录下来的。在中国,每一个城镇,每一条街道,都有这样无奈的“游手好闲”者在观望。

还是艳粉街自己的臣民看得最清楚,这群孩子里某一位的父亲,年轻时也曾叱咤风云(他在片中自夸的),如今,坐在自家简陋的炕铺上,胸有江湖百万兵的父亲感慨道:“他们(指波波这群年轻人)算是废了,没希望了,社会进不了,反还反不了,就搁在中间来回串。”

《艳粉街》的下半部分急转直下,拆迁通知一石激起千层浪,家家户户都躁动起来。“宏祥”的例行聚会也由没边际的空谈转入实际的搬迁条款分析、对新居的畅想憧憬。

然而大人们并不象孩子那般一味乐观。他们对艳粉街的情感是复杂的,就象他们对工厂的情感一样说不清道不明,既厌倦又依恋,所谓故土难离。片中一位76岁的老工人,当年从河北逃来日本人的厂子里做工,不知不觉六十多年了,整个一生都在这低矮的窝棚样的陋室里度过,离开对他意味着的、是整个一生记忆的割舍。他们面对镜头叹息:“走也难受,不走也难受。”

走不走,都由不得他们,最难受,莫过于此。

时代的推土机不由分说,终于开到了艳粉街边,拆迁办永远人头攒动。很快人们的希望破灭了,条件苛刻不说,还毫无商量余地,每家每户按面积折算,至于什么面积能计算在内,怎样计算,全不由你做主,将来归到你名下的新房面积朝向一概不清,就要签字,大伙群情激愤,面对镜头说:“这字没法签!”

开发商是狡猾的狐狸和经验丰富的猎手“二位一体”,所向披靡。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谋略屡式不爽,频频奏效。渐渐地,有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家。艳粉街口摆满了地摊,家里的破烂全搬出来甩卖,仨瓜俩枣卖多少算多少,总比扔了强。破烂里有不少工厂里顺出来的物件:闹不清功用的铁家伙、钢筋绳什么的,仅凭这些蛛丝马迹才能判定物主们原本的身份,再次确认工厂和工人之间抛弃和背叛的关系。

有人却做好准备长期抗战。搬迁消息传来的时候是春天,夏天开始卖东西,第一场雪花飘落的时候,艳粉街沉寂下来,已经搬得七零八落。留下来的人家,处境日益艰难,断水断电的举措,使他们的生活被迫退回原始状态。“宏祥”风光不再,黯淡的店铺里,只剩下几个“钉子户”在彼此鼓励,互相传授斗争经验。昏暗的马灯下,是对前途不知所措、倔强的脸庞,他们无一例外象被无形的力量打了一拳,无力还手,满怀屈辱与不甘。王震祖孙三代聚在烛光下吃饭,奶奶一口口舀光盆里的饭菜,颓然道:“不吃了。”

深夜的“艳粉屯儿”(一位妇女的戏称),一家人正忙于“搬迁”自己的祖宗,纸钱烧过,开始挖坟,女人念念有词:“老祖,快给我们显显灵,你在哪儿,我们要搬家了,你儿子也来了,孙子也来了,都不是外人……”

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王兵携带他的摄像机在已成废墟的艳粉街四处倾巡,喘着粗气,目力所及,白茫茫一片好干净!远处,负隅顽抗的几户人正忙于清理废墟中留下的铁丝、炭火,一切还能再利用的物资都被竭力“坚壁清野”着。有人在雪中吆喝别人接电话,影片在此嘎然而止。王兵说,整个《铁西区》,他最喜欢第二部分《艳粉街》这个结尾。

可我脑海里总萦绕着《艳粉街》开头部分,摩肩接踵的体彩发行现场,高音喇叭传来主持人中气十足的蛊惑词:“世界上从来没有救世主,促进家庭,改变生活,就靠我们的体力、智力跟技术,靠集体,靠购买彩票!抽烟,伤肺;喝酒,伤胃;到歌厅,高消费……买点儿彩票,经济又实惠。”

工人作为一个阶级,其赖以生存的大工业轰然坍塌,集体本身也随之分崩离析。首先是工厂,然后是家园,社会责任和个体命运的共同沦陷,造就一个巨大的废墟。物质废墟触目惊心,精神废墟荒芜绝望。被时代抛弃的人们成为生活残羹剩汤的垂涎者、机遇满怀侥幸的乞讨者,这是上天安排居心叵测的黑色幽默,还是命运轮回荒诞不经的阴差阳错?

多年前,艾敬便唱出对一条注定消亡的街道、充满怜惜的惋歌:

艳粉街……一条普不普通的街
记录我童年快不快乐的生活
艳粉街……一条普不普通的街
童年的往事在那里淹没

三,铁路——那年烟花特别多

相比起《工厂》部分的宏篇巨制,《艳粉街》部分的众生百态,《铁路》部分的视角狭窄而专一,王兵镜头这回对准的,是老杜父子。

老杜,一个体制外的边缘人,就跟他靠山吃山的这条铁路一样,在运动中生存,朝不保夕,安之若素。他带着大儿子杜洋在铁路边以拣煤渣为生,同时做铁路派出所的内线。由于身份暧昧,所以能栖身于车站的一间仓库。这些游离于体制外的个体,凭生存本能谙熟走钢丝的平衡,在颠簸中偷生。可以看出,长期相处使老杜跟铁路上的职工关系良好,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烤火,很有点同甘共苦的意思。老杜也有这种“错觉”,以为自己对于铁路来说算是“老资格”,没人敢动。

影片的前半段我们跟随王兵的镜头(实际上是跟随老杜的脚步),的确见识了老杜在铁路上的来去自如、左右逢源。他用一种老农似的阿谀姿态维系与正式职工们的谈笑风生,同时保持狡黠的警惕。

王兵在访谈中说,老杜给他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善良,二是乐观,面对常人无法忍受的困顿,所表现出来的乐观,格外令人心折。镜头前,老杜简略地回顾了他的一生:下乡,回城,什么营生都干,风光过,又重重摔倒,跌跌撞撞撑到今天。老杜说知足了,没想到他这样的人,还能落俩儿子。说这番话的时候,大儿子面无表情呆在一旁,小儿子据说在酒店上班。家里另一个成员,是条小狗,狭窄空间只容得下一张床,小狗被老杜从床底下抓出来亮相,之后就一直在床上转悠,乌溜溜的眼睛时不时瞟一眼镜头,这是我看到最通人性的狗的眼睛,我几乎要把他当成老杜的第三个孩子,也许,它的地位,恰是如此。

老杜也年轻过,生命中也有过阳光灿烂的华彩篇章。一个外地盲流女人流落于此,被老杜收留,成婚,接着生子。女人后来不安于室,频频出走,开始还回来看望孩子,渐渐地没了音讯,老杜一人把俩儿子拉扯大,不容易!这些,都是老杜不在的时候,铁路职工们告诉王兵的。“不容易”,是每个人对老杜的感慨,也是他们长期容忍帮衬老杜一家的初衷,还是他们自己生活的投射,感同身受。

很快老杜一家的命运就起了变化。寄生的前提是寄主的健康,如今整个体制都面临崩溃,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矛盾骤然激化,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便是老杜这样的“黑户”。由于货场管理单位希望将这父子俩赶走,老杜卖煤的当口,被铁路警察当场“抓获”了。一直睁一眼闭一眼达成长期默契的行为,成了罪状,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杜家两个儿子不知所措。几天了,老杜也没回家,铁路职工来看望他们,说明情况,仓库是住不下去了,重要的是把父亲从看守所给“捞”出来。

一直蔫蔫地、不是躺着睡觉就是默默吸烟的大儿子杜洋,慢吞吞从床底下拖出个饲料袋,从饲料袋内掏出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个小塑料袋……层层包裹一一剥落,一叠彩色照片终于出现在镜头面前。杜洋一张张翻看过去的照片,对王兵说:“我给你看我们原来的家庭……”,镜头推近,一个女人斜躺在山坡上,年轻的老杜和年幼的儿子站在某风景区门口……尺幅的鲜丽刺痛了我原本适应陋室昏暗光线的眼睛。不敢想、不能碰的往昔伤口,刹那间撕裂,杜洋的眼睛湿润了,突然,音乐声响起,吓人一跳,镜头也抖了抖,刷地一下转向墙上的挂钟——音乐的来处。再转回来,泪水啪的一声滴落在照片上,晕染开去,表情一向萎靡的杜洋脸上,爬满了泪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哀恸吓着了,擦拭几把,无计于事,索性丢开,照片又被小心翼翼装回袋子。天堂开了一个小口,泻出一屡光线,重又合拢,黑暗的屋子里,只剩下杜洋一人无声的咽泣。

这个镜头一气喝成,有如神助,能让任何一位故事片导演嫉妒,是不动声色的《铁西区》唯一的感情流露。钟声敲响的那刻,麻木的心灵瞬间复苏,这是任何一场精心排练也达不到的效果,王兵的镜头捕捉到了。的确如纪录片大拿小川绅介所说:时间和在场,两要素,决定了纪录片的含金量。

影片末尾,老杜终于被释放回家,儿子杜洋喝醉了,小饭馆里专为老杜举行的“接风”宴成了一场闹剧。杜洋躺在地上,抽抽答答,一会儿说想念父亲,一会儿说讨厌父亲,两者都是他的心声。老杜把儿子背回陋室,一边安抚,一边回过头来对镜头说:“人活着,都不容易。”

第二天,老杜父子搬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兵继续跟拍这个铁路班组,日复一日沿既定的铁轨穿行,窗外的厂房一栋栋拆除,愈发空旷了。2000年的春节,火车上的工人们回忆说:“还记得不,86年除夕的烟火,特别好看,那时厂子里的效益好。”我望着铁路前方广阔的黑暗,想象十几年前一场灿烂的烟火,想象那时候工人们的生活:蒸蒸日上,出手阔绰,充满希望。然而,一切都寂灭了,窗外掠过的,除无边的黑暗之外别无他物……

影片结尾,老杜再次出现,来到铁路货场,看望原来的老哥们儿。他跟大儿子,如今在机场附近找了个活儿,境况略有改观,2001年的春节,老杜特意在家中摆宴,请朋友喝酒,并在众人的起哄下,打电话约来一位半老徐娘。女人看上去很麻利,也不拂逆老杜着意想在朋友面前炫耀的默契,给老杜争足了面子。

生活的蹂躏一一领受,强奸的快感姗姗来迟,可它毕竟是来了。

四,自然衰落,还是人为抛弃?

面对《铁西区》呈现的社会巨变留下的伤口,我相信每一个中国人都无法面对,可又不能不去面对;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反思,可又无力把握。

看第一部分《工厂》的时候,总想起“电影眼睛”学派,这是苏联导演狄加·维尔托夫创立的学派,主张摄像机的眼睛比人的眼睛更完备,它可以出奇不意地捕捉生活,发现人们常态下难以看到的世界。

的确是这样,十年来波及全国的国有企业亏损倒闭,大量工人下岗失业,无数家庭生活无着,如此事件每天发生,就在我们身边,似乎习以为常。我们知道它的残酷,听到了它的哀告,却掩耳盗铃般漠视社会某个群体的集体失语,沉默下日渐淤积的巨大危机。一部九小时的纪录片带我们发现我们执意视而不见的真相,它远比我们的眼睛更清晰、更坦率、更勇敢、更正直。

机器曾是20世纪力量的象征,荷兰导演伊文思的《桥》、德国导演鲁特曼的《柏林,大城市交响曲》,都在热情表现机器的力量与节奏。作为“电影眼睛”的领军人物,维尔托夫更赋予机器政治激情,《热情——顿巴斯交响曲》(1931年)第一次让机器吼出自己的声音,以至于卓别林在伦敦看过此片后说:“我从不知道这些机械的声音,能够被安排得如此美妙,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最令人兴奋的交响乐之一,维尔托夫是个音乐家。”

机器的轰鸣声令人兴奋,机器的衰亡也格外令人震惊,连带的,常常是整个地区,整座城市的衰败、没落。

“今天的铁西区不过是七八十年代美国中西部历史传统工业锈带区和德国传统工业鲁尔区衰弱的重演,是共同的历史理性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的展开,我们并没有可能逃脱这个法则的强制。工业在辨证的和历史的意义上是社会的自然规律的客体,卢卡奇如是说。”

这是印在《铁西区》封套上的一段话,同样出自吕新雨教授《铁西区:历史与阶级意识》一文(这篇文字深受西方媒体的亲睐,似乎也成为国内目前关于《铁西区》最权威的解读,在我看来未免削足适履、过度诠释,可我仍感谢它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提供的必要参考)。我的反思却有不同:中国国有企业的衰落过程套不进世界传统工业区衰亡史的“套子”里,另有因果。美国底特律钢铁城的衰落,德国鲁尔区的衰落,是经济发展趋势的必然,是西方发达国家有计划地把污染大、人工高的重工业往第三世界转嫁的过程,符合社会大多数人的利益,并在转移过程中妥善处理了善后问题,虽然仍有《光猪六壮士》那样的失业工人生活水准大不如前,但他们还有社会保险机制,有专门的福利机构对他们进行再培训,以使掌握新的一技之长,重新融入社会。时代的变迁的确不能保证所有人的利益不受损害,可如何让这样的影响变得最小,如何帮助被损害的人维持起码的生存,是西方社会在变革中努力规避、竭力保证的。

说回我国的国有企业衰落过程,这是一个至今存有争议、敏感的话题。国有企业效率低下的情况确实存在,如今想来,却不能不怀疑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有意夸大。当九十年代国家经济重心南移之后,传统工业一边保证财政税收的高额上交,一边拖累着本该由社会承担的沉重福利包袱,一边面临原材料放开市场后毫无保障的供给,这相当于一个巨人不断在被抽血的同时还吃不饱饭,再壮实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倒下去是迟早的事。而我们国家工业发展的水平很显然并未达到吐故纳新的程度,为什么会匆匆抛弃,为什么会急剧萎缩,为什么会迅速坍塌?这个大大的问号,留给了历史。问号下面,是无数个荒芜的铁西区、惨淡的灰暗;是无数渺若尘埃的下岗工人、无声的诘问。要记得,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苦难蔓延的地方,成不了天堂。

铁西区无疑还是一部“缺席”影片,那些工厂命运的决策者们,集体缺席了。我知道他们在哪里,在我生活的这个大洋彼岸西方国家,街上流行东北话。他们开好车买洋房,他们的子女在小留学生论坛上玩儿似地讨论世界顶级奢侈品的购买心得。他们身后,是老杜,是波波,是被推倒的艳粉街和铁西区。一个国家,如果有钱的人都选择逃离和抛弃,它的沉没,指日可待。面对这样的祖国,我潸然泪下。

五,由《铁西区》所想到的

这篇文字的写作过程,我不断想起一段话和一首诗,为了呈现思维的完整性,一并贴出:

(1)余华《活着》韩文版序:

这部作品的题目叫《活着》,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

与此同时,《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压,它没有断。

我相信,《活着》还讲述了眼泪的广阔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2)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人在世上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世上笑
在笑我

此刻有人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人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人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6 ) 纪录片-铁西区

近期爱看记录片,各种各样的都有,从大国崛起到NHK与BBC系列,再补看DISCOVERY与国家地理等等等。好片不少,包括以下这部:


9小时
我用了两天时间看完,片长9小时,绝对需要耐得住性子慢慢欣赏。个人建议看之前,准备好零食与一些无关的事情,例如可以一边看一边刮胡子、一边看一边剪指甲。


直肠子
  故事一开始,就有几个伙伴为了小钱,先是吵架然后打了起来。完全体现了东北人的火爆脾气与直来直去的性格。附:铁西区在辽宁省沈阳市。

厂房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占领中国东北全境,随即将东北经济纳入战争体制,对东北工业实行垄断性经营。这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东北工业曾超日本本土 。日本从国内向东北大量转移资本和机器设备,在东北建设起强大的工业,特别是军事工业。
  后来战争胜利后,苏联虽然占有和没收东北机器设备。但是,东北这个重工业的根子,是烂船仍然有三分钉。
  记录片里,随处见到都是大大小小的厂房,车间单位,铁路,基建。

期望将来
  听他们吃饭讨论到,希望明年的日子比今年更好,只有等到机构改革以后,大家都有好日子好,大家才是主人。
  可是......到今天,我们都知道了,改革后很多人下岗了。我个人认为,蛋糕还是那个蛋糕,但改革后只是切蛋糕的方法说得好听一点而已,没对大家得到蛋糕变大作出多大改变。

生活
  无聊,厌烦,呆板就是工厂工人的生活,他们过着没有将来的日子,明知工厂就快关闭,但没有去处,为了活着就继续活着。目标根本算不得有,因为大家都是濑活。听他们抱怨领导的生活如何如何,这是那里都有的对话。就算工人死了,也只是赔上两万就过去了,没人关心、没关伤心。因为,谁比谁都不会过得更好。

铁路
  丁丁声音中,铁路在铁西区穿行,伴随着雪花。表面上这些,都很诗情画意,也让人有一点离愁。这是不是导演的目的?我不知道现在的铁路,是建国后国兴建的,还是原来日本占领就已经有。应该两都有吧。但是这些铁路在将来,还有什么用呢?


kevienj.2007.01.22

 短评

雖然主題是沉重的,但人民並不完全如簡介寫的對任何事都失去激情,他們隨波逐流與逆來順受的幽默充斥全片,強韌的生命力如野草,這些東北人相比日本核廠的五十壯士其實並不遜色。導演一開始的鏡頭抓住工廠的美,到最後回想竟是對鐵西區悼念般的最後紀錄,鏡頭來回切換今昔對比,最是唏噓。

4分钟前
  • 踢你小腿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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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破烂烂的工厂即将倒闭,破破烂烂的工厂正在倒闭,破破烂烂的工厂已经倒闭,灰头土脸的工人将何去何从?一股末世的气息扑面而来。王兵用他的镜头记录了这一大厦将倾的历史时刻,也注定会被历史牢牢记住。

9分钟前
  • 芦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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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西区》是一个时代的背影、一部佳作。但其中的纪录片伦理问题还是无法不被直视,以后有机会想写个这方面的文章。

11分钟前
  • 徐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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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小时的时间目睹一个时代的轰然消亡。铁西区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不到的地方,那里的春风只存在于工厂广播和卡拉OK中

14分钟前
  • 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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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喜欢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就不要错过此片,他比二十四城记那个伪纪录片好的太多了。如果你是东北人,或是东北的下岗工人,你会觉得真实的可怕。我认为这是中国最好的纪录片。

17分钟前
  • 爱德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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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正诗电影,对话近乎独白,跟Pedro Costa很像。或许在欧洲人心中唤起的是集中营印象,火车,制服,裸体,淋浴,毒气。独一无二,难以超越。

18分钟前
  • Lies and l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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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我妈厂里,阳光因为衍射侵蚀了铁窗棱子,我拿糊窗棱子的泥子在散发着铁锈味和漆皮味的楼梯上写字,空气中弥漫着硫酸的味道。我记起一双双胶鞋在车间的铁板上啪啪地踏碎暗灰的影子,槽子上的铁锈割破我的手,血红渗进棕黑的层片物。

19分钟前
  • 艾弗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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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时代感的沉重话题,短短的四个小时浓缩了一个时代的,虽然剪辑水平业余了点,但片子依旧震撼人心!★★★★

22分钟前
  • 亵渎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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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家门口呀。。。开头牛逼的长镜头。。。经过我家门口的铁路,好有感觉。一种时代的衰落感跃然银幕上

23分钟前
  • 阿勒曼尼亚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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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有生命力的电影。但剪辑上比较混乱,没有选择。长镜头沉闷而冗长。从艺术上说,导演呈现了一大堆很有意思的东西,却不知道集中有力地表达。

28分钟前
  • 梧桐更兼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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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运动长镜头随着火车驶进白色荒芜厂房犹如潜行者到达一座文明废墟,意象性的治炼炉和吊车轰地升空压迫着工人模糊的话语,反复描述的洗澡情景一具具麻木的肉体、充满欲的色情录像一同被预支消费,最戏剧性的是停产前一位遮住脸横躺的工人谈小学到上山下乡,碎屑般的个体经历整合为宏大的历史结构。

33分钟前
  • 火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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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到工业的悲剧内化至个体的人格里,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惨象,也没有比这更惨象的真实。

35分钟前
  • 高压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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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记得那人心惶惶的世纪末吗

39分钟前
  • 于小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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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知乎作者Darren的评论:我真的觉得《铁西区》的构图、色调、氛围,深深影响了《钢的琴》和《白日焰火》 。

43分钟前
  • 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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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和本片相比,《24城》好像是春节联欢晚会,华丽而造作,《铁西区-工厂》则是农村里寿丧嫁娶的堂会班子,粗糙却真实。

46分钟前
  • 皮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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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到大长在铁西区,却从未触及她深处的那些东西,纪录片里的一切对于我都像个陌生世界。我把片子从学校的PT上拖下来,再把电脑从上海搬回沈阳。后来我把这片子放给我姥爷,一个冶炼厂的工程师看,七十多岁的老头儿看完之后哭了。

51分钟前
  • 当年小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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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纪录片导演像王兵这样尊重人,而不是去尊重一个他所认定的事实。很多纪录片导演不愿意碰触他的对象,甚至刻意制造偷拍的假象,但王兵却反其道而行,他选择做画中人而不是画外的上帝。王兵太可怕,也太可爱了。

52分钟前
  • godann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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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人几乎意识不到摄像机的存在,该骂人就骂人,该骂党就骂党,该打架就打架,该光着就绝对不穿,也就成了真实历史的影响纪录。十几年过去了,估计再也没有人会拍这样的东西,这样的尺度已经不是今天的总局所能承受的了

55分钟前
  • 276088996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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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工厂》长四小时。直接生动展现了以辽宁沈阳铁西区工厂为代表的“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没落。记录者和被记录者混的相当熟以至于被记录者可以当摄像机不存在,无比自然的表露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心声。应该把这部纪录片作为国家一个时代的档案来珍藏!剪辑水平有限使成片效果不是特别理想。算是遗憾。//20191220北京UCCA新亚洲影志9小时马拉松放映。时隔七年半大银幕再看,画面高清无码,仿佛从未看过。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以及无所事事之间,这是一系列工厂的死亡,这也是东北一个时代的死亡。

56分钟前
  • 汪金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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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azing,摄影机几乎做到了完全不在场!充分利用了厂区特有的交通设备做移动镜头,大部分偏广角大概是35mm左右。关于主题,真不好意思又是我熟悉的背景,所以无言以对。大量裸男出没,片尾致敬部分全是大师。片尾的澡堂有点区志航的味道,因为“裸体之时,人人平等”

57分钟前
  • 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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