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艾琳

本文刊载于电影公映时发售的官方场刊之中，由本人自购自翻，略有删减。

1995年，一部引人注目的漫画横空出世，这就是新井英树在《Big Comics Spirits》上连载的《亲爱的艾琳》。在农村贫苦生活、不受欢迎的40岁男人，因找不到老婆，与同样贫苦的菲律宾女人进行国际结婚——漫画以此为轴心，生动刻画了夫妻、亲人、家族间气壮山河的“爱”。在将对恋爱结婚的肤浅幻想彻底击碎的同时、也展现出了人寻找“爱”的能量与可能性。

约20年后，以新井漫画为原型的电视剧《从宫本到你》于18年播出，这是新井的作品首次被影像化。此前据说深作欣二和园子温都有意拍摄新井的《The World Is Mine》，但终究没能实现。

本片的导演吉田惠辅，20年前读漫画时就十分想将其影像化。而新井在画《亲爱的艾琳》时，也从电影《大路》（1954）中汲取了许多灵感。两人的想法一拍即合，促成了电影制作的第一步。

但是，选角遇到了困难。原作中，主人公岩男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为了还原人物，吉田琢磨着去摔跤手里找人，一边的制作人却给了他“安田显”这个提议。安田显既不大只、五官也十分端正，和“岩男”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然而，这反而让吉田产生了“与其投直球、不如投变化球”的有趣想法，收到Offer的安田显也表达了对角色的强大自信。终于，岩男定下来了。

另一个头疼的选角是艾琳。对于“艾琳”这号人物在世上是否存在、导演也持怀疑态度。由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演员，吉田飞到菲律宾展开了选角工作，试镜现场满是表情紧张的候选人。突然，一个女生推门而入、发现自己认识菲律宾籍制作人，她喜笑颜开、兴奋地拥抱对方，完全忘记了其他日本工作人员的存在。就在这一瞬间，大家确信：找到艾琳了。天真无邪、性格开朗，充满人情味，这就是艾琳的模样。在这场试镜会中，还定下了在菲律宾酒吧工作的“玛琳”人选。随着岩男母亲（木野花）、黑社会男（伊势谷友介）的人选确定，电影终于开拍。

2017年7月，影片在新泻县长冈市开拍。在连当地司机都搞不清路的深山里，美术组开始布置岩男的三口之家。年过四十的岩男，一直与父母同住，且房间就在父母隔壁，中间只有薄薄的纸拉门作隔。他的房间中积攒了大量成人视频和色情杂志，日常的打扫也由母亲完成。面对长大成人的儿子、做母亲的保持着一种距离感、暗暗窥探。

源造去世，随之而来的是新家族成员艾琳。源造的葬礼成为了三人初次见面的地方。穿着短裤T恤的艾琳，与周遭格格不入。而之后夺枪的那场戏，拍摄现场充满了紧张感。一连串的长镜头一次通过，饰演艾琳的Nattsu不禁夺眶而出。

片中的柏青哥店、租用了长冈市的真实店铺。而几场重头戏（山上枪杀戏、埋尸戏）也倾注了大量心血。岩男和艾琳在车中抱头痛哭的那场戏，悲伤的气氛感染了全场，工作人员纷纷落泪。

2018年新年，距离夏天拍摄之后的约半年，剧组飞往了菲律宾。当地演员表演十分自然，拍出了令人惊喜的效果。饰演艾琳母亲的是菲律宾知名演员，她会配合导演、率先指导旁人演技。

回长冈后，剧组开始拍摄大雪皑皑的场景，并在此杀青。实际上，结尾戏早在夏天就拍摄完成，然而导演之后改变了主意，将夏景改成了冬景、结尾也做了相应修改。

人生是无法预测的波澜万丈。《亲爱的艾琳》的137分钟，是悲喜交加的137分钟。怒涛一般的“爱”蜂拥而至，让观众的心情如过山车一般强烈摇晃。请强有力地、收下这只名为“爱”的接力棒。

日本电影看到现在这种地步，已经不再受“文艺情操”蛊惑了，抛开是枝裕和、三池崇史，和园子温，因是以上三位大神多少都会弄点匠活儿出来。所以要盯，便要盯那些还未红里泛紫的，比较气盛的，尖锐超过圆熟且颇有追求的。

比如《下众之爱》的导演内田英治。

又比如吉田惠铺。

很惭愧的，做电影观后感这么多年下来，我依然改不掉“懒得考证”的坏毛病，所以对于吉田惠铺的认知仅限于作品。头一次见识到他，因是《白昼之雨》，当时便有些吓着了。系什么样的人才会捯饬出这样的作品？这导演分明就是习惯于“诈骗”了。

开头用滨田岳和室毅那样的演员让你放松警惕，以为有这二人打头阵，轻喜剧无疑。尤其室毅那个阿童木式的怪发型出镜，愈发觉得没跑儿。结果后来森田刚就发力了，让你头皮发麻，剥皮抽筋一般地血腥场景。

再后来，你多少有些适应这乖张残暴的节奏，孰料这奸杀碎尸狂魔在对一位女性下手的戏里，他剥下她的内裤，从里边抽出一根卫生棉条，先前的兴奋瞬间化作一脸晦气。看到这一段，你是哭还是笑？

所以相形之下，《亲爱的艾琳》大抵算得上是一个“纯情片”。对不起，我只能定性它“纯情”而非“纯爱”，因为里头很多东西似爱非爱，尽管吉田导演同样依靠“骗术”把你带进圈儿里，却是那么样纯粹的手法，控制住了你的七情六欲。

我是没看过这部电影的漫画原著，倘若以后有熟肉，是必定会捧场的。然而即便没有，这片子也应该能充分满足你的全部需求。

这片子里那个艾琳，好似从前影视剧里经常讲到的“越南新娘”，都是被人买到别的国家做老婆，在她们的想像里，那必定是富有的国度，她们对它充满绮念，又有所畏惧。我对社会新闻素来见识浅薄，还真不晓得居然有日本男子会涉入这样的产业，买菲律宾女人回来泄欲。

我无法精确判断艾琳的年纪，看她的性格作派，因是青春好年华的样子；许是她故乡的阳光过于灼热，愣生生给她添了深浓的鼻勾纹路。她是处女，她对离开家人有些悲伤，她时常笑得没心没肺，她对日本这个陌生的小山城感到惶恐，她拼命讨占有欲极强的恶婆婆......总体来说，艾琳大抵是值得被爱的那种穷人家的灰姑娘，甚至还强烈期盼要灵欲合一。

于是，这故事便一度向着浪漫的方向发展，譬如她与买下她的雇主岩男之间，就真的产生了某种疑似爱情的情愫，他对她的宽容、照顾、乃至夜巷路灯下的接吻，都甜，甜到你打哈欠。

所幸，这哈欠还没打完，片子便突然猛打了一下方向盘，要让这两个人在极端令观众信服的处境中结合——岩男居然为她杀人。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彻底撕碎了之前绷在面上的那层“小清新”笼纱，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性高潮与毁灭前奏。

开头的时候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找面相阴郁的安田显来扮演岩男？倘若非得找个人去诠释老实巴交又性饥渴的“妈宝”男，随时被母亲牢牢掌控，甚至连自慰次数都被她监督起来的那一种，日本大抵能找出不少相貌平庸又很讨喜的演员来。

到后来，才明白安田显本身就是一种妙曼的伏笔，有些桥段就只有他上，才看着合适。只有他，能掀起车子里熟睡中女人的裙摆，对着打手枪；只有他，能浑身血淋淋地把艾琳攻占；只有他，能刚刚勉强摆脱母亲的困笼又转而投向另一个女人的“牢房”；也只有他，一点薄弱的智力和意识觉醒都会令他不堪重负，继而悄悄走上绝路。

不得不承认，从全盘老龄化的乡镇，新娘买卖，略有些走心的爱情戏码、轻喜剧桥段，一路转变疾奔至凛冽而去，甚至顺便向《楢山节考》致敬，吉田惠辅玩弄人心的路子既野且迷人，癫狂里带着狠，狠着狠着，又莫明地天真起来。

看宣传片，大概会以为是个轻松的故事，我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看，里面的歌《愛しのアイリーン》也是片尾曲，很好听。然而，本片是极其纯正日本味道的凄美故事。日式小清新温情片每年都有很多，向情绪的另一端偏移，会有挣扎、无助、暴力、颓废……但这种凄美到骨子里的电影屈指可数。

我仿佛看到了川端康成先生。虽然先生不喜激烈，但任何技法都是为了主题。时下，在先生表达方式中加入顽固激烈残忍，未尝不是创作者的自信了？况且这风格也一脉相传。

剥离掉表达方式，最后的雪景和《雪国》中叶子自杀的情绪同样让心心疼，让人绝望。

有所期待，却不可得；明明努力，却不可得；有点希望，却握不住；奔向绝望，却似可得；如此反复，有还是无？

世人皆苦。

仿佛听到了《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那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凑巧的是本片演员里面有三位曾出演过。黑社会，还是那个黑社会。

如果说《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是用华丽裹住的人生苦果，让你在好奇新鲜刺激中，吃着吃着就流泪了。《亲爱的艾琳》就直接告诉了你：吃吧，有些苦噢，但，没关系的吧。吃着吃着，好像没那么苦嘛，应该能吃完吧。最后，好苦啊，真的好苦啊，怎么这么苦……

太苦了，因此需要陪伴，哪怕不择手段，哪怕不能拥有，只能短暂占有也好。每个人都是如此矛盾如此撕裂，影片情绪也时常从一个极端跳跃到另一个极端。揪心不已。

岩男苦，所以往日积累的苦水瞬间决堤，被车撞了，跪在地上喊向虚无的夜空：“做爱！”

男同事的苦，经常买醉调戏女同事，他明白了。

女上司苦，容颜老去，却要岩男的身体。

爱子也苦，表面拒绝男同事，却熬不住。岩男对爱子萌生的纯真爱意，瞬间破灭。去买艾琳。

艾琳苦，有些人没什么错，却从出生就苦。苦于挣扎，苦于没有选择，苦于被黑社会嘲笑却只能做出自欺欺人而又无力的反驳。

黑社会苦，苦于折磨自己的过去，如今却只能用这种苦去折磨别人，寻不到快乐。

他们努力着，以为在这夹缝中嗅到的幸福的滋味。却不知，世事无常，迎接他们的是无情的冰雪。

当岩男用仅剩不多的本能去寻求生活的滋味，仅仅是冲进女洗手间，强上爱子。而爱子在些许挣扎后，却奋力地迎合他的身体，还是保持她的礼貌，因为失态而说着：“对不起。”第二次对岩男说：“岩男先生如果之前态度也这么强硬的话，我们可能早就发展成这种关系了。”

当岩男和艾琳被迫自卫，杀完人后，两个人身上还带着血就冲进房间，奋不顾身地做他们婚后的第一次爱，是他们最需要彼此的时刻，无论从生理还是内心。

和尚苦，明明是帮人排忧，却被误会打得头破血流。生的折磨，疼痛着躺在一群石佛像中， 却无法自渡。

相亲姑娘苦，在父母的条条框框下，努力找自己的生活，耻于口中的需求，也在本性爆发后向岩男诉说，却在雪地中狼狈地穿好打底裤，冰冷收场。

母亲苦，苦于上一辈，苦于下一辈，苦于自己的执念。

当艾琳用刚学来的蹩脚的佛经为死在雪地里的岩男祷告，母亲钻心之痛，嗓子刹那间失声。

当母亲安息在回光返照的美好幻想中。

茫茫大雪中，只剩下艾琳。

买卖婚姻是个毒瘤， 据日本媒体报道，近日厚生劳动省公布了一组数据，其中2016年，一共注册了21180对国际婚姻。相比于2006年，有着较大幅度的下降。让人关注的是，在跨国婚姻中，日本男性最喜欢娶中国妻子，而日本女性最喜欢嫁韩国丈夫。 2016年，日本男性和外国女性结婚的数量为14851对，其中外国妻子中，数量最多的为中国女性，一共有5526人，占据了37.2%的比例。其次是菲律宾女性，第三是韩国女性，第四则是泰国女性。

《亲爱的艾琳》是讲涉外婚姻的，复杂的关系，流畅的故事里诠释了许多道理。首先，因贫富差距而促成的涉外婚姻注定不美满，结果多半是悲剧。日本讲碴男碴女的电影不少，电影里的碴男是属于没用的那一类。前面好几个都没养活，好容易活下这么个宝贝，还不知道娇惯成什么样子，最后弄得个在家离不开父母，只能留在家里靠父母照顾，在外面不知怎么跟别人相处，什么事都做不好，自己看自己都不顺眼。只能到国外买媳妇，个人经历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甚至语言都不通，人并非动物，不是吃饱喝足加性爱，就能好好在一起过下去的。涉外婚姻是贫困的的产物，本身就很愚昧落后，在世界经济形势高速发展、信息高速流通的大背景下，这种婚姻根本就经不起冲击。

电影有波折的是，男女主人公却还有一段先结婚后恋爱的过程。碴男什么都碴，但还算老实纯朴，心地也不算坏。才从菲律宾回来，两人单独在外生活时，日子过得还真可以。毕竟这两人都不是在社会上混油了的人，都没有经历过恋爱。这段先结婚后恋爱的戏，就像照在社会下层的一丝丝暖阳，也令观众心理感到舒坦，我佩服编导这种制造起伏和波折的能力。但这种平静很快就被电影里复杂的人物关系打破了，先是黑社会插足，当然发展到这个程度是因为有老太太的配合。再就是这位老太太自始至终的破坏和颠覆，一个接着一个的坏主意。有什么样的妈妈，才有什么的儿子。后来知道这位老太太也是熬成婆的媳妇，一步步走过来，把儿子养这么大不容易，那就更能说明这个社会的世故和偏见，缺乏应有的宽容。我想，在日本象老太太这么居心叵测，象那个黑社会混血男子用仇恨心态对待一切的，应该是少数，但少数，危害却很大。爱情主要是两口子的事，如果涉及太多的影响因素了，特别还有危害性这么大的因素，那么爱情和婚姻必定要演变成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