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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只羊》片子很短,86分钟,可能是近些年来院线片中最短的电影之一。整体故事非常简洁,却非常巧妙。导演万玛才旦其中埋下了无数密码,让人看完之后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电影讲述了因一宗复仇事件而引发的关于救赎与解脱、具有东方神秘气质的故事。相比于万玛才旦的前作《塔洛》,本片做了一些类型片上的尝试,悬疑、公路、复仇、死亡等元素令影片拥有了强烈的节奏感。
在剧本层面上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改编自两篇短篇小说,一篇是万玛才旦自己创作的影片同名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另一篇是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杀手》。电影中的两个主要角色——司机和杀手——以及他们所延伸出来的故事便分别来源于这两篇小说。
两篇小说都不长,却都很有看点。如果仔细对照电影和小说的话,会发现电影的主体部分——主要故事情节——来自小说《杀手》,是为骨血;点题部分——救赎与解脱——来自《撞死了一只羊》,是为灵魂。
万玛才旦通过电影这种载体特有的镜头语言和剪辑手段,把两个角色和两个故事混搭到了一起,把骨血和灵魂合二为一。
首先是两个镜像相关的同名角色,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的混搭。这两位金巴,不仅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活佛起名的相同姓名,去过同样的小餐馆,坐在同样的位置,看过同样的风景;但他们也有很多对立之处,比如性格差异,比如在小餐馆中所吃的东西都完全不同。
在映后环节,导演还特别提到在演员层面上,就事先考虑到了两个金巴的对立。饰演司机金巴的是近些年来藏族电影中经常能够看到的演员,比如《皮绳上的魂》《阿拉姜色》。他的本名就叫做金巴,也多次出现在万玛才旦的作品之中,比如《塔洛》。高大坚毅,豪放不羁的外形,让他充满了藏族康巴汉子的味道。而另一位金巴则特意选择了相对瘦小、清秀、也看上去更冷静的更登彭措。
然后是两个意味深远、本质相近的故事,撞死一只羊和杀死一个人到底哪个罪孽更深重。司机金巴为他撞死了这只羊,耗费巨资进行了超度和天葬,然后他获得了解脱;杀手金巴为了复仇找到了垂垂老矣的仇人,看到他年幼的孩子,放下了仇恨,获得了解脱。
类似的混搭同样出现在电影中的很多地方。比如帕瓦罗蒂《我的太阳》,来自意大利的男高音,绽放在海拔5500米的西藏高原之上,藏区的太阳和意大利的太阳,合二为一;还比如司机金巴车前的挂件,外面看是活佛,里面看是女儿,信仰和亲情,一体两面,合二为一;还有拉萨啤酒和百威啤酒,一个来自大洋彼岸,一个属于本地,当场贴上的标签更是让它们合二为一。
通过这些混搭,万玛才旦成功地圆起了整个故事,形成一段首尾相接的轮回往事。梦里梦外,两次高原无人区的公路行车,两泡尿,最后司机金巴在梦中为杀手金巴完成了复仇,两个金巴合二为一,两个故事在梦境重叠。所谓“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里,那我的梦就会变成你的梦”。影片最后留下的开放式结局,给人以无尽的思考和遐想,令人意犹未尽。
巧妙的剧本之外,本片的摄影、剪辑、配乐、音效都做得非常到位。这可能是因为本片的幕后团队非常强大,毫不怯场。摄影吕松野,配乐林强,剪辑指导张叔平,音效杜笃之,就连片尾曲的演唱者西藏病人乐队,都无一不是行业内的顶尖好手。
监制王家卫为这部片子注入了别样的味道,把他所擅长的都市小资、咖啡馆调情式的浪漫以及没由来的触动,都放到了高原的小餐馆里。比如那个妩媚多姿的老板娘活脱脱就是《阿飞正传》中的刘嘉玲,还有那个高原上飞过的飞机简直就是神来之笔,更别提司机金巴全程带着的墨镜令人很难不想到墨镜王本身。
摄影吕松野此次更为抢眼。粗粝的胶片质感,色彩丰富,黑白惊艳,虚化的镜头和叠影,四比三的画幅,如梦如幻,如坠深渊。梦境、回忆与现实更是使用了三种不同的色彩,梦境炙热强烈,现实冷静克制,回忆黑白虚幻,三者泾渭分明,却又互相承接。
导演万玛才旦自己说:“电影总共86分钟,每个镜头里的每个细节都是经过设计的,而且是反复拍,拍到最理想。每个不经意的镜头都不是随意呈现的镜头。”的确,每一个镜头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比如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在车上那个一人一半的构图,二者的对立与相似,一眼就能看出,不可谓不高级;还有司机金巴在和情人温存之后的虚化和谍影,就像是一场梦一般。
最终,导演万玛才旦把巧妙的剧本和强大的幕后团队合二为一,完成了这部非常独特的《撞死了一只羊》。拉萨与百威,卡车与飞机,梦境与现实,过去与未来。两个镜像相关的同名角色,一段首尾相接的轮回往事。在现实主义题材的故事上,加入了魔幻主义的色彩,配合以藏族的语言、宗教和背景,或许我们可以称其为“藏族魔幻现实主义”。
一直以来,万玛才旦都被认为是“藏语电影”的开创者。因为他拍摄于2005年的剧情长片《静静的嘛呢石》是中国百年影史上第一部由藏族导演拍摄、藏族演员出演,并且以藏语为对白的电影。
但是万玛才旦也并没有像以往藏族题材电影那样,对藏地高原进行了奇观化的处理,反而是聚焦于人的本身。你看到的是人性本质,人的情感是共通的。
对于万玛才旦来说,藏语是他的母语,藏族是他的身份,藏地是故事的发生地,仅此而已,这只是他叙事和表达的方法和渠道。万玛才旦表达的主题是更广泛和开阔的,是关于人的母题,是人类共有,天下偕同的。对于《撞死了一只羊》来说,它是撞死一只羊和杀死一个人,它是救赎和复仇,它是未来和希望。
最后,诚如王家卫最近特意发微博所言,“花有五色,是为缤纷;大千世界,方得精彩。守住26/4,是为中国艺术电影留一片天空。观众应该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在这里,和中国的电影爱好者在一起。”
《复联》与《撞死了一只羊》并非一道二者只能择其一的选择题,国产艺术电影理应获得一点点空间和尊重。对于《撞死了这只羊》这部影片而言,确实值得支持一下,尤其是在《复联》票房不断突破各种影史记录的时候。花有五色,是为缤纷。《撞死了一只羊》给你或许不仅仅只是缤纷而已,更是一个大千世界。
世间万物,日月阴阳,相对而生,各有其道。
影片的内容此处不提。因本人行文实在不算勤勉,所以不喜多费笔墨复述影片内容进行剧透,还请各位仁兄自行前往影院观影。
影片中的金巴如同镜像的双生,本质纯良的同一本源在现实与梦境的重叠中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各行其道。
镜像的一边是为人良善的金巴,其对羊尚有怜悯之心,却在光影重合的梦境中选择了复仇,致使仇恨就此传递,累世而行,永无休止。镜像的另一边是心怀执念,自幼立誓复仇的金巴,却在现实里选择了原谅,亲手斩断了仇恨的泉源。镜像的两端,一端怀有普渡众生之心,却终究忘了自己尚在众生之中。镜像的另一端,放下了仇恨的执念,却度化了两个家族无可数计的后世子孙。
佛曰:大慈悲。
或曰:何为大慈悲?
佛曰:超度世人。
或曰:何人为世人?
佛家讲因果,而仇恨的因果无论怎么看都实在很像是一个圆环。如果说的形象一点,你也不妨把它看作是一个轮胎,就比如是金巴换上的那个轮胎。当车轮向前行驶,无论人们的人称如何变化——是你,是我,还是他。也无论人们的角色如何转换。有趣的事情是大家永远逃不开这个圆环。最终你会惊奇的发现,无论是处在这个轮胎的任何一点,被路面碾压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未来的他就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就是将来的你。说到这里,很多仁兄应该已经明白了,不明白的仁兄请往下看。
如果我们把这个仇恨的轮胎结合一下孔老夫子的名人名言,就会发现金巴其实为我们上了一堂极为生动的论语课。这堂课的名字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复仇的金巴看着老者和孩子,哭得泪如雨下。金巴的这两眼在此处显得极为重要,因为他突然惊奇的发现自己具有了修行者洞察和穿越时空的能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此时站在他面前无比惊恐的两个人,孩子是他的过去,老者是他的未来。他的仇恨源于老者,而这个孩子的仇恨将取决于他。他在仇恨辛辣苦涩的无边大海里泡了十几年,痛苦不堪,生不如死。如今他却要决定是否要将眼前的无辜稚子亲手推进仇恨的海洋,以便通过这种的方式获得所谓的“救赎”。
看完了佛家和儒家。最后,我们再站在道家学派的角度上看一看镜像的双生。
道家讲,万物相对而生。阴与阳,美与丑,善与恶,黑暗与光明,拿起与放下。任何事物都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相应而生。因为没有恶,人们就无法去界定善;没有丑陋,人们将无法认知完美;没有黑暗,人们便无法表述光明;没有拿起,人们便无法理解放下。所以,没有丑就没有美,没有恶就没有善,没有黑暗便没有光明,不曾拿起便无法放下。故此,道家讲,邪恶衍生善良,丑陋衍生完美,黑暗衍生光明。不曾拿起,便没有资格说放下。
回到影片上的双生镜像来看,就仇恨而言,一方未曾经历过,不曾拿起过。而另一方,则满心仇怨,深怀执念。所以,当镜面旋转光影折射时,当现实与梦境交叠重合时,未曾经历过仇恨的一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复仇,命运和因果的轮盘被仇恨转动,前人赴死,后人继之,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可见其虽具禅心,却并未修至禅家所云“寤寐如一”之境,其心一梦便破之。而一直背负仇恨负重前行的一方,却选则一刀刺穿了那个仇恨的轮胎,斩断了仇恨的轮回。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所谓上善若水,从来不是躲在深山不谙世事,而是历尽红尘处恶不争。
最近一段时间,我看过的最为印象深刻的电影就是这部了。风格独特,4:3的画幅,胶片的质感,独特而克制的审美,都值得一看再看。
导演是个西藏人,万玛才旦,还借这部电影获得了去年金马最佳导演的提名。我开始以为是青年导演,但是仔细看导演的年纪,69年出生的人,今年正好50岁。
不由得对人生产生了新的期盼。他人50岁已经快要落幕,而万玛才旦的50岁才刚刚开始。
电影的情节,光影温暖,梦境和真实混杂其中,一切都是似是而非,一切说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电影打披着悬疑的外壳,其实说的是中年人生的梦境和欲望。
所以,电影不能按照普通的剧情去理解,而应该去仔细观察里面的符号。看懂了符号,就看懂了电影。
1、司机车上的照片,对外是活佛,对内是女儿。
影片开头,就是司机金巴在开着车,不知道去向什么地方。
车上设施简陋,只能播放磁带,却充满了藏族风貌。车上的挂件是对外是活佛,而对内,金巴的那一面,是自己的女儿。
对外的活佛,行人更容易注意到,所以路人金巴,或者村子里的村民是知道的。这是司机金巴,出世的价值观指导。
宗教和圆满,是他在世俗世界的精神支柱和追求。
然而,活佛的另一面则是自己的女儿,他不以此示人,但是对着女儿,大声歌唱《我的太阳》才是他每天真实环境和心理状态,更温暖,也更真实。
2.司机戴着墨镜,却欣赏《我的太阳》。全片他的墨镜都没有取下来过。
司机车里放的是《我的太阳》,甚至会跟着哼唱几句。那盘磁带应该是被播放过好多遍,所以有时候会卡壳,司机有时候不得不取出它,重新拍一拍才能听。
高原地带的阳光确实很刺眼。司机在车上听着《我的太阳》,却戴着墨镜,虽然情景上合情合理,但是总个人一种热爱又不敢触碰的微微扭曲感。
这种感觉到了司机进入酒馆之后,还戴着墨镜,就更加诡异。酒馆里光鲜昏暗,司机也不愿意摘下墨镜去看清真实的世界。
这种害怕与真实世界直接接触的印象,就表现的更加淋漓尽致了。
墨镜下,一切色彩都会失真。所以撞死的羊,鲜血淋漓,在金巴看来并不可怕。他眼里的世界,恐怕和活佛教导的世界类似,平和,安详。
只不过,这种平静来自于外界工具辅助。这不禁让人联想,司机到底不想看到什么?
3.司机轮胎被换了之后,仍然有血迹。
整部电影都像是梦境,有点荒诞,亦真亦幻。电影里有个特别细节的地方,羊撞上司机的车之后,轮胎沾染了血迹。
司机是一个追求圆满的人,天葬了羊,也更换了轮胎。但是可笑的是,新的轮胎仍然有血迹。这就值得玩味。
电影里关于轮胎血迹的来源,已经不可考。
但是这种特写似乎又在暗示,你以为的完满,并非完满。哪些经历过事情,在你的人生轨迹中,永远都会留下印记。
哪怕你已经改弦更张,用另一副面貌示人。
4、酒馆里的戏,两个金巴坐姿,背景,点餐流程几乎一模一样。到底谁才是真的
电影里,最迷幻的情节,莫过于金巴在酒馆里和老板娘的互动。
他先是跟老板娘打听复仇者金巴要找的人,随后跟老板娘买啤酒。背景是几位当地村民在酒馆里掷骰子,说八卦的情景。
当老板娘叙述复仇者金巴来这里喝酒的情景时,整个场景似乎复现,背景里的村民,似乎说的八卦都是一致的。
但是细节又略有不同,两人喝的啤酒又略有不同。
所以先来小酒馆的复仇者金巴和司机金巴,是一个人,还是说,这一切只是金巴自己的循环?这一点,就会涉及我在后面的解读。
5、被撞上的羊和被宰杀的羊。
司机金巴撞死的羊获得了超度,实现了圆满。但是剧里,另一只羊却被贩子宰杀,不仅如此,金巴还买下了这半只羊,送去了情人那里。
第二只被宰杀的羊的出现,起初是为了反衬金巴的慈悲心。但是后面被售卖扛到情人家里去的羊,成了一次欢愉的代价。
同样是羊,为何命运如此不同?
司机似乎是悟了,所以要给羊超度;但是似乎也没有悟,此羊和彼羊,竟然没看出不同。所以他仍然摆脱不了自己的执念。羊和羊的区别,并不在于羊,而在于他。
6、两次小便,电影情节的回旋,让开始和结束模糊。
司机电影一开头,就下车小便,然后后视镜里看到了复仇者金巴。在影片结尾,镜头语言几乎一致,司机也是下车小便,但是却躺在车旁睡着了。
梦境里,复仇者金巴完成了复仇,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获得了自己的圆满。
但是如果换过来想,是真实世界里,金巴复了仇,在梦境里,通过超度羊和宽恕对手,来饶恕自己,也未尝不可。
故事1
最表层的故事,按照电影里的时间线讲述的故事。司机金巴和复仇者金巴是两个人。司机金巴撞死了一只羊之后,碰到了复仇者金巴。
一个金巴被另一个金巴的复仇故事吸引,在放下复仇者金巴之后,内心戚戚然,连和情人啪啪啪都啪得不愉快了,于是前往复仇者金巴前往的小镇,寻找复仇者金巴,最后找到了金巴的仇人,发现他还活着,而复仇者并没有完成复仇。
最后司机在天葬了羊之后,在梦里杀死了金巴的仇人。
这个故事,可以看成是司机对圆满的追求。羊撞了,要去给羊超度、天葬。路见不平,要一探究竟,世俗的力量复不了仇,就在他人的梦里完成复仇。
故事2
两个金巴其实是一个人。从老板娘的前后讲述里,司机金巴和复仇者金巴,完全类似的举动和问题可以看出来。
复仇者金巴就是司机金巴。
复仇者金巴的出现,可能是司机金巴在一次长途旅行中的临时起意。他想起来自己的仇恨,因此转头去寻找自己的仇人。
最后面对仇人,发现对方也是虔诚于宗教,与世无争,于是放弃了复仇。
但是最后,他仍然在梦中完成复仇,得到圆满。
故事3
金巴是一个人的轮回,互为梦境互为倒影。这个故事甚至有点哲学寓言意味了。
司机金巴遇到了复仇的金巴。复仇的金巴最后放弃复仇,无法圆满。而救赎的金巴,最后梦中平行世界复仇,但是又积累了孽缘。
于是醒来后,撞羊又超度羊,来获得生命的圆满。
如此循环往复。
人变成了命运和孽缘的囚徒,无法出逃。
所以,你觉得哪个故事,才是导演想说的呢?或者还有没有其它版本?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关注我本人,谢谢~不定期出剧评。
在全民热烈讨论《复仇者联盟4》的时候,
万玛才旦的新片孤独地来了。
“复联”目前占据中国电影院几乎所有的银幕,
票房占比约为99%,在它宣布档期之后,
同期的电影纷纷撤退,
但由王家卫监制,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
却如期上映,和这部超级英雄片相撞,
只是由原定的全国上映,
临时改为艺术电影放映联盟进行专线放映。
“我们也可以撤退,但退到哪里呢?
这个时代需要英雄,也需要信仰,
没有信仰的英雄只是一堆机器人,”
监制王家卫如此回应。
《撞死了一只羊》讲述的是
发生在藏地高原上的复仇故事,充满荒诞感,
它的底色是藏族人的信仰和慈悲。
影片被提名金马奖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
获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
万玛才旦十几年来,
一直通过电影记录正在消失的故乡,
“外人记录的藏地,往往反而遮蔽了真相,
我渴望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真实的藏地、藏人。”
自述 万玛才旦 撰文 倪蒹葭
万玛才旦导演今年50岁了,他总是人群中最安定的一个人。尽管最近新片的宣传、映后谈很多,他永远不紧不慢地拆解各种提问,对他最多的评价是“儒雅”。
他谈起《撞死了一只羊》,提到最多的词是“荒诞”,“我对世界的认识,可能就是一种荒诞和无常的感觉”。
藏语里,“万玛才旦”的意思是“有顽强生命力的莲花”。他是藏族人,从小在青海长大,是第一位让藏语电影在世界影坛获得真实地位的导演。
他的电影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2005),由真实的小活佛出演,全部是藏语对白。人们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藏人自己讲述自己的真实生活。影片获得多个电影节大奖,掀起了后来的“藏地电影新浪潮”。
2015年,他的《塔洛》成为有史以来第一部进入全国院线公映的藏语电影,还是部黑白片。很多人看了这个藏族放羊小伙子被骗16万的荒诞故事,产生深深的共鸣,觉得自己就是塔洛。
直到2006年之前,万玛才旦都是国内唯一的一位藏族导演。十几年来,他拍了7部长片,都拍摄于海拔3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这次的新片《撞死了一只羊》,更是拍摄于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无人区,空气稀薄,温度在零下二十度。生长在高原的万玛才旦,都有了头晕目眩的高原反应。
其实,在成为一个电影导演之前,万玛才旦首先是一个作家。他大学读的是藏语言文学系,一直在写小说,拿了很多文学奖项,小说被翻译成英、法、德、日等语言介绍到国外。开始拍电影之后,他都是自己写剧本,《塔洛》《撞死了一只羊》都是改编自己的小说。
在《撞死了一只羊》上映之际,我们专访了万玛才旦导演。他普通话说得很好,但说藏语时更为流利自如,以下是他的自述:
这个片子讲的是发生在康巴藏区的一个复仇的故事。一个名叫金巴的卡车司机,在路上开车,莫名其妙就撞死了一只羊。他把死羊抬上车,继续往前走。
结果碰上了一个杀手搭顺风车,这个杀手也叫金巴。他要去复仇,他的父亲多年前被一个人杀死,他现在发现了这个仇人的行踪,要去杀死他。
一个常年在荒凉高原上运货的司机,一个追凶20年的独行杀手,两个藏族男人在荒无人烟的路上偶然相遇。像高原上两只沉默的鹰,在天空中交汇。
想拍这个片子很早了。2006年,我在报刊亭买了本《小说选刊》,里面有一篇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杀手》,我一看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后来就和我的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合起来,改编成了这部电影。
两篇小说写的都是一个公路上发生的故事,主人公都是卡车司机,涉及到类似的宗教文化传统,有着救赎和解脱的共同主题。
其实复仇这个传统在其他藏区也有,但是在康巴藏区是特别根深蒂固。如果一个人杀了你的父亲,那么你一定要去杀了他,这个人的后代将来又会找你,继续复仇。仇恨和死亡是循环往复的。
很多文学和影视作品,对这种复仇的处理都比较简单化,但是次仁罗布的这篇小说很特别,它的结尾是一个梦,最后杀死仇人这个行动,并没有在真实世界里发生,是在梦中完成的。
通过“梦中复仇”的方式,暗示一个血腥、暴力的时代终结了。
这样的复仇传统终止了,每一个个体,比如说杀手、仇人、他们的后代才有可能觉醒,作为一个族群,才有可能有希望走向一个新的时代。
我并没有摘下王家卫的墨镜
这部电影我们和泽东影业合作,王家卫导演是监制,从剧本阶段,我们就一直在沟通和交流。
片中的司机金巴,一出场就戴了墨镜,然后一直都没有取下墨镜。
有人调侃说,这个墨镜是在向王家卫导演致敬。其实不是。这是我们贯穿全片的一个设计,直到最后,司机金巴在梦中替杀手完成了复仇,醒来后才第一次取下墨镜,脸上露出笑容。
杀手和司机都叫金巴,很可能是一个人的两个分身。
杀手金巴找了20年,终于找到仇人踪迹。但到了仇人家里,看到他的家庭,家里有很小的孩子,看到岁月在仇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他最终放弃了杀人的行动。
然而复仇的传统在杀手和仇人身上都继续施展自己强大的力量。仇人一直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在负疚和惶惶不安中生活,而杀手没有杀掉父亲的仇人,传统的力量继续压抑着他。
司机金巴在梦里穿上了杀手的衣服,替他完成了复仇,从而帮杀手和仇人都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放下和解脱。“金巴”在藏语中是施舍的意思,这一场梦中杀人,体现的是施舍和慈悲。
影片中有三种时空,用了三种质感的影像表现,现实时空是彩色,回忆用了黑白,并不是普通的黑白,因为用了特殊的镜头拍摄,画面边缘是虚化的,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最后的梦境,则用了超现实的一种彩色,夸张艳丽。
对我来说,《撞死了一只羊》这个故事是很清晰的,但因为文化的差异,可能会有人看不懂或引起误解。王家卫建议我们,能不能找一句精粹的佛语或格言,带领大家进入电影。
我翻了很多书,最后找到一句藏族谚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可能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最后,这句话成为打开电影的钥匙。杀手金巴和司机金巴,可以解读成他们是互相的一个梦,他们彼此映照,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有一首歌曲贯穿全片,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现实中,司机金巴唱的是这首歌的藏语版,可是到了梦中,他却唱起了意大利语版。有时候在梦中,我们就是突然会说自己原本不懂的语言。
爷爷说我是灵魂转世
我生在青海安多藏区的昨那村,是半农半牧的一个地区。我从小就接触传统藏文化,这种文化确实有一些神秘和魔幻的地方。
比如我爷爷,坚信我是他的舅舅的转世。他的舅舅是个宁玛巴僧人,有很多经书,算是有学识的人。据说我很小的时候,说过一些跟爷爷的这个舅舅有关的事情,就被爷爷认定是他的转世了。所以我在家族里的地位也相对比较特殊,从小就给我提供更好的环境和条件,让我去学习。
我身边也有“神授”的真事。就是一个完全不认识字的放羊娃,突然有一天昏睡过去,睡了七天七夜之后,醒来就能滔滔不绝地讲《格萨尔王传》,词汇量很大,情绪很优美,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识水平。
走上电影之路,我觉得也挺魔幻的。我本来读的是一个师范类的中专,相当于高中,毕业之后就回老家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工资99块钱。
那是1987年,其实是挺多钱了,工作也稳定,是一个人人都羡慕的职业吧。
这个学校就那么两三个老师,语文、数学、历史、地理、政治都得教,每天的作业堆得就跟个小山似的。白天学生们吵吵嚷嚷的,很热闹,你不会感到寂寞,你也没有时间去孤独。
可是到了晚上,整个学校就你一个人,批改完那堆作业本,一个人闲下来,内心就会时常被一种排遣不掉的孤独和寂寞包围。那时候也没有电视机,惟一的消遣就是看看书,然后写写东西。
写作是从这里开始,没发表过,完全是为了满足内心的需要。当时写处女作《人与狗》,就想把自己对世界的感受,对人的认识全部呈现出来。
当了四年小学老师以后,就觉得心里不安分,想要出去,到更大的环境里去。
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考大学,但是单位不让考,让我写保证书,说如果考不上的话,公职也放弃。我二话没说就写了保证书,当时在我们那个地方引起了轰动,等于是自己放弃了铁饭碗。
后来就去了兰州上大学,读藏语言文学,毕业以后去机关做公务员。后来又去读硕士,藏汉文学互译专业,其实一直和电影没什么关系。
直到碰上一个基金会的资助项目,专门赞助藏族的学生去学习一些比较新的专业。那个时候很少藏人学电影,我申请说我特别想学电影。申请马上就批下来了,我去了北京电影学院学习。
学生时期,我花了五千块,拍了作业短片《静静的嘛呢石》,在国际上拿了一个奖,奖金几万块。我拿这个奖金买了一台DV,然后又把这个短片的故事扩充成我的第一个长片,片名还是《静静的嘛呢石》。
之后,我又继续拍摄了《寻找智美更登》《老狗》。这三部片子,有人说是我的“故乡三部曲”。
在全世界最高点的孤独
我小时候在山上放羊,大白天见不到一个人影。一个人在开阔荒凉的地方行走,你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孤独,强烈到有了具体的形状。
《塔洛》的故事就来源于这种孤独。这部电影改编自我2013年的同名小说。当时,一个留小辫子的男人形象突然进入了我的脑海里,“塔洛平时都留着一根小辫子,那根小辫子在他后脑勺晃来晃去,很扎眼。”
他一个人在山上,放着自己的羊群,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跟现实之间没有太大的关系。白天放羊出圈,到井边打水,喂狗,收集羊圈里的羊粪,晾晒羊粪。晚上把羊赶回羊圈,喝着白酒,抽自己卷的烟,点上篝火,听广播,放二踢脚吓唬狼,学唱拉伊(牧羊人唱的情歌)……
可以说,塔洛身上有我的影子,我的身上也有塔洛的影子。它是在我的家乡昨那村一带拍摄,电影中,塔洛在山上的部分,16分钟没有台词,需要依靠动作和画面去塑造他孤独的生活状态,而我对这些生活细节很熟悉。
《撞死了一只羊》其实讲的也是一个孤独的故事。司机和杀手,都是常年在路上独自行走,心中带着一股强大的执念。
这种孤独的情绪,我觉得适合在一个开阔、荒凉的地方拍摄。我们从西宁一路找,最后在可可西里找到那样一段荒凉的路。
可可西里无人区海拔5500米,我坚持在冬天拍摄,冬天的温度低于零下20℃,给影片的肃杀氛围定下了整体基调。
可可西里有很多的藏羚羊、野牦牛,但这些动物都是神出鬼没,常常长时间看不到任何活物。
片中,司机开车到了一个湖边,没有看到任何动物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就撞死了一只羊,是一种突然袭来的荒诞感。
藏地电影新浪潮
2005年,《静静的嘛呢石》参加金鸡奖,获得了最佳导演处女作奖,那一年也正好是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周年。
看到电视里播获奖的这个新闻的时候,很多藏族人都非常高兴。有人告诉我说,他甚至高兴得把电视机都砸了。
因为之前,基本上都是一种他者的目光在讲述藏人的故事。1960年代的《农奴》,1980年代《盗马贼》,1990年代的《红河谷》,都不是藏人的思维方式。直到中国电影诞生百年之际,才有了一部真正意义上藏人的电影。
后来,更多的藏族年轻人都加入进来,形成了所谓“藏地电影新浪潮”。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我自己也鼓励这些年轻人。
我的朋友松太加,原本是画画的,我鼓动他去北京学摄影,以后一起搭档拍电影。松太加做了我几部电影的摄影、美术之后,拍出了自己的《河》、《阿拉姜色》。
去年,我的副导演拉华加拍出处女作《旺扎的雨靴》,获得2018年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
录音师和配乐师德格才让,原本是搞摇滚音乐的,也是在我的鼓动下来了北京。现在他自己也拍片,今年,他的处女作刚刚杀青。
其实,我希望自己电影的主创都是藏人。因为很多细节,不熟悉藏地的话是很难用心捕捉到的。
比如拍摄《老狗》的时候,有一场在草丛中行走的戏,录音师德格才让要求工作人员都光着脚,把裤子也脱了,避免发出摩擦声,这样才能录下这片草原的干净声音。
一种以往没有的文化,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发芽,肯定是很难的。有一年,北京电影学院来了三个免学费的拉萨学生。松太加和我在黄亭子请他们吃饭,作为长辈告诉他们,你们要好好学习,珍惜这个机会。一个月以后,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学习压力太大了,他们已经回拉萨了。
我想拍给所有人看的藏语电影
我坚持拍藏语电影,多多少少也是有一种使命感吧。在这方面,我自己也是被一位名叫端智嘉的藏语作家影响。
他可以说是藏语现代文学的开创者,对我们这一代人有启蒙的意义。他的作品一登在刊物上,我们都抢着去看,把他的散文集整本地背下来。
他也是我读中专时的老师,我们经常听他的课。他跟当时的环境格格不入,留着长发,穿很长的风衣,戴着一副眼镜,不要求学生脱帽行礼,一边上课一边抽烟。
讲《罗摩衍那》,他可以随口背诵,4行诗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一节课,完全不需要讲义。
一天早上,我们听说他因为煤气中毒而死,是自杀,留下了遗书,死的时候才32岁。
据说他自杀是为了唤醒那个时期的藏民相对封闭的思想。他有点像藏族人的鲁迅,有一种很强的使命感。直到现在,他写的歌现在还在青海湖传唱,每到忌日学生们还是会自发地念他的诗。
到了我做电影,更多地希望纠正外界对藏人固有的看法,用自己的目光、自己的创作,去呈现更加真实的藏地、藏人。
经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讲述我的故乡,这些故事赋予西藏神秘、蛮荒、与世隔绝或者世外桃源的特质。他们标榜自己所展示的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反而使人们更加看不清我故乡的面貌。
从某个方面讲,一些人可能对藏区有期待,希望藏区停留在那样一个发展层面。可是你在享受现代化的生活的时候,却希望别人停留在那里,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想象,这其实是不人道的。
藏地一直在改变。《静静的嘛呢石》中的很多生活细节,现在都已经消失了。我老家的那个村子,大概只剩山坡顶上还没变。
我觉得比起物质上,其实藏族人精神世界的变化其实更剧烈。我的电影很多都在表达这样的变化。
从本质上看,藏人和其他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不是只给藏人拍片,我希望我的电影能够超越民族、超越地域,和更多的人发生联系。
万玛才旦很偶然地就走入了我的视线,因为他的身份。藏族导演讲述关于西藏的故事,身份的特殊性使我对他的电影充满了好奇,如果说一开始关注这位导演带着一点“猎奇”的成分,那么在看完他上一部电影《塔洛》之后,便转为了“期待”。直到听说《撞死了一只羊》获得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后,这种期待值就更强烈了。
在了解这位导演的电影作品之前,我们知道,他首先是一位作家,《撞死了一只羊》正是根据他的一个小说改编的,从作家改行成为导演的例子很多,比如这部电影的监制王家卫也是从写剧本开始的。这些具有文字功底的知识分子型导演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他们可以赋予电影更多的哲学思考,无论是社会性的还是人性本身的,都将电影从视觉层面上升了一个高度。在看《撞死了一只羊》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这部电影不仅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还有对于命运、人性的思考,讲述了一个杀手“放下”的故事,和一个撞死了一只羊的卡车司机“救赎”的故事。万玛才旦巧妙地将这两者糅合在一起,将最初的两部短篇小说变成一部电影的体量,导演做了很多思考和处理,比如两个主角都叫“金巴”,在最后一段梦境中,卡车司机变成了杀手,而在同一个场景“茶馆”中,两个“金巴”看到的窗外景色是一致的。这不仅让我联想到“轮回”的主题。
茶馆的室内戏是我觉得整部影片最精彩的部分,两次茶馆,一次是卡车司机金巴的视角,一次是杀手金巴的视角,而他们看到的窗外景象均以黑白画面展示:一只羊走在雪地里、一对父子走过下雪的街道。两个“金巴”看到了同样的影像,而周围食客的对话也是相同的,一桌玩骰子的客人,一个赊账的老人说了一个充满隐喻的故事。在这里,导演再一次将两个“金巴”的命运紧紧拴在了一起。这里还有第三个人的视角,就是茶馆的老板娘,在她的讲述中,杀手来到茶馆打听他的仇人,画面均以黑白影像呈现,杀手听到仇人的下落后,扔下自己的包袱跑了出去。
导演这部分的处理可谓独具匠心,这段茶馆戏不仅让我想到很多西部片的场景,比如莱昂内的《荒野大镖客》和《西部往事》,一个杀手来到一个鸟无人烟的地方,来到一家酒吧,打听他的仇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观众充满了期待,但是万玛才旦不会就这样满足观众的好奇心,他通过独特的叙事将这个故事讲得更加玄妙。西藏相对于我们汉人来说,就是一个遥远的西部,那里的风土人情也是相对陌生的,片中角色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藏语,吃肉的时候拿出怀中的刀,老人们手中拿着转经筒,秃鹫吃着天葬的肉,一切的一切,遥远又陌生,而在这种独有的藏族文化中,导演讲述的又是一个普世价值的故事,关于人的救赎和放下。这是我认为,导演超越普通少数民族创作者的地方,因为他不局限于自己的藏族文化,而是从藏族文化中汲取灵感,继续升华。
茶馆戏还充满了神秘主义的气息,整个茶馆的气氛有点诡异,甚至有些超现实,虽然表面看上去是一群普通的顾客在店内消费,但是通过黑白和彩色的交叉剪辑使得影片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这场戏的色调和光影非常迷人,有古典油画的感觉,仿佛一张卡拉瓦乔的油画。固定机位的前景是老板娘和卡车司机,两人暧昧的对话夹杂着周围人的对话。老板娘的第三人视角讲述杀手的到来,但是她说得究竟是真是假,卡车司机不知道,观众也不知道。为什么茶馆老板娘和卡车司机说的版本是杀手见到仇人后哭了,放下屠刀离去,而司机找到这个老人后,这个老人又说了另一个版本呢?究竟这个老人是不是杀手的仇人呢?从茶馆开始,电影的神秘主义气氛一直延续到结尾:杀手的版本、卡车司机的版本、老板娘的版本、老人的版本……形成了一个神奇的罗生门。我甚至觉得,卡车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在片尾,出现了一行字:”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据导演说,这是一句藏族谚语,也是进入这部电影的一道密码。而先前我所有的疑问,也通过这句谚语得到了解答。最后卡车司机的梦境,移动机位配合影片中反复出现的歌曲《我的太阳》,秃鹫在天空飞翔紧接着是飞机穿过云霄,这段剪辑可谓神来之笔,卡车司机不仅在梦中进入了另一个金巴的世界,还完成了撞死一只羊后的自我救赎。
今天是《撞死了一只羊》上映的日子,下午接到一个好消息,老公焦健(豆瓣名“像一把刀子”)前几天为这部电影画的插画海报入围了上海印物所举办的插画大赛,将于4月27日在上海展览。在他创作的这几天中,我们一起讨论这部电影,讨论“金巴”这个人物,过得很充实,这是电影赋予我们的。最后,希望大家能走进电影院观看这部独特的电影。
缘起
大概2006年,我偶然在北京的某个报刊亭买到一本《小说选刊》,看到了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杀手》,被这篇小说吸引,决定将它改编为电影。之后和次仁罗布取得联系,开始改编。但因为《杀手》篇幅太短,就想到自己的短篇小说《撞死了一只羊》,之后把这两个短篇揉在了一起。剧本初稿出来后,不断地完善它。2017年跟泽东结缘,正式开启了这个电影项目。
开机了
2017年9月28日,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在可可西里楚玛河边正式开机了。
那天天气有点冷,但大家热情高涨。仪式很简单,煨桑,放鞭炮,撒风马,拉经幡,祈祷,一切都很正常。
一部准备了好多年的电影,终于开机了,我深深地舒出了一口气。
你们真的是拍电影的吗?
有一次,我们转场到不冻泉的路上,看见一辆摩托车摔倒在了路边的沟里,旁边坐着一个人。我们回到不冻泉时,起风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莫名地想起路上看见的那个人。想着晚上若没人去接他,他肯定会很冷,就让剧组制片部门的几个人开车去找那个人。大概两小时之后,他们带回了那个人。那人说他们计划骑行穿过可可西里,下午出了车祸,他朋友去找救援的车。他给他朋友打了电话,他朋友说快到不冻泉了。他朋友到了之后,我们帮他把摔坏的摩托车和其他东西抬上了卡车。他挺感动,说现在很少你们这样主动帮人的人。他还跟大家合了影。
临走前,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是做什么的呀?
有人说:你猜猜。
那人说:猜不出来。
有人说:我们是拍电影的。
那人睁大眼睛疑惑地说:你们真的是拍电影的吗?不可能吧!
大家笑了,没再说什么。
高原人有高原反应了
这件事情有点不太好意思说出来。
这里说的这个高原人就是我。
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组里的一些内地朋友有高原反应,大家都觉得挺正常。但我这个生长在高原的高原人回到高原有了胸闷气短、头晕目眩等高原反应的症状,就太没面子了。
开始还不太好意思跟身边的人说,但我的表现让身边的人看出了我有高原反应。
他们让我喝红景天,吸氧气,我除了惭愧之外就是感动。
但慢慢地我也适应了,觉得自己作为高原人的基因还在,这就好。
香港人来探班
Jacky(彭绮华)是《撞死了一只羊》的制片人和监制之一,她生活在香港。。
我们在一个海拔高出5500米的高地拍摄时,她说她要来探班。我很担心,担心她会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剧组的几个人听说她要来,也很担心。大家都让我劝劝她最好不要来。
最后,她还是决定来探班了。我打电话给她让她先在格尔木休息两天。但她也没怎么休息就到拍摄现场了。来之前,我让我们的随组医生准备了很多氧气袋。接她的车到达拍摄现场时,我有点担心地走上去迎接她。她抱着一个氧气袋正在吸氧,脸色看上去还可以。她反而问我你的身体怎么样,还带了一些补品给我。后来两天,她跟着剧组去了更高的地方,也没事。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跟藏地很有缘啊!她笑着点头。
她在剧组呆了几天,看到一切正常才离开。
临走时,她说杀青时她还会来,我想她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吧。
关机那天,她还真的来了,和大家玩得很开心。
一场床戏
电影中有一场床戏,就是司机金巴背着半扇羊肉去会情人那场。
吃过晚饭之后,各个部门已经收准备就绪,我们就去了拍摄现场。
到了现场,我发现来了很多人,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人。平常拍夜戏时一般无关人员都不会来,但是那天晚上似乎全剧组的人都到了。我看到大家互相打招呼时的表情都很暧昧,神秘一笑似乎彼此就心领神会了。
我笑着跟旁边的摄影或者副导演说:今晚的气氛还挺诡异的。
摄影师或者副导演回答我说:万玛才旦要拍床戏了,大家当然好奇啊!
我心里想,嗯,有道理,我拍了这么多年的电影,之前确实没有拍过什么床戏,拍的都是些喇嘛僧人寺院的清淡生活,难怪大家这么好奇。
正式拍摄时,为了不让演员受到任何外界的干扰,我们把挤在屋面的无关人员都清理出去了,只留下演员摄影录音和执行导演在里面。
正式开拍后,大家挤在监视器旁边看热闹。看了一会儿寡淡无味的没有声音的画面,大家也就逐渐离开了拍摄现场。
看来,电影确实还是一门把声音和画面结合在一起才有意思的艺术。
屠夫剁了自己的手指头
这是个跟我们的演员副导演有关的故事。
我们的演员副导演叫扎西,他有藏区第一演员副导演之称,几乎到藏区拍电影的剧组都会去找他。
他总能想方设法找来你想要的那种演员,很厉害。
我们拍金巴在小镇遇见屠夫那场戏时,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演员,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觉得扎西还挺适合演这个角色的,就让他演了。
扎西也喜欢演戏,已经在好几部电影中客串了不大不小的角色,算是有表演经验的群众演员了。
扎西对待表演很认真。我们拍金巴问屠夫羊肉的价钱、屠夫正在剁肉那场戏时,我突然看到扎西的表情有点不对劲,很拧巴,就喊停了。最后才知道他不小心了剁到了自己的手指头,差一点就把自己的手指头给剁下来了。我问他你怎么不停下来,他说怕影响司机金巴的情绪就忍住了。
多么敬业的演员啊!
等待秃鹫来临
秃鹫那场戏是我们一直都很担心的,担心拍不到想要的那种场面、那种效果。
拍电影确实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差了什么也不行。
谢天谢地,后来我们终于拍到了我们想要的情景。
那天我们早早就去了,美术部门把买好的牛肉带到了现场,准备给秃鹫吃。我们架好机器等待,不知道秃鹫什么时候来。天葬师说,也许今天秃鹫不会来了。
天葬师念起了神秘的召唤秃鹫的经咒,过了不久,我们就看见有一些秃鹫在天空盘旋了。
天葬师说你们的运气真不错。之后秃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了,大概有几百只,几乎遮住了头顶的天空。最后,有些落在了地上,有些在天空飞翔,那个场面真是壮观!
摄影师吕松野嘴里说着“哎呀妈呀,这个也太壮观了,太壮观了!”扛着摄影机按我们设计好的路线在秃鹫中穿行。
最终,我们拍到了我们想要的画面。
墨镜王的加持
一些朋友知道王家卫导演是这部电影的监制之后就充满好奇地问我:你有没有见过墨镜王的眼睛啊?听说除了他儿子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眼睛。
我说:我见到了。
他们就问: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故意神秘地笑一笑,说:这个不能说。
一开始,也许是因为他那副标志性的墨镜的缘故吧,我也以为他会是个高冷的人,但接触他之后,觉得他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人。他的参与,确实给这部影片带来了很多很多的好处,我也经常在外面说:王导和泽东的加入,让这部电影更加地完美了。确实是这样。
藏族谚语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这句藏族谚语,我们费尽周折才找到它,最后把它放在了片子里。它几乎成了进入这部电影的一道密码。
我希望我们营造的这个梦,也能成为你的梦的一部分。
最后,感恩所有!
王家卫和万玛才旦的合作真是绝配。
看完一直在想如果从杀手金巴讲这个故事应该会更吸引我,人物更带情绪和劲儿,充满另类的诗意。试想一个杀手走在沙石漫天的无人区,一个车突然停在你面前,非让你上车,(等等怎么一种偶像剧的感觉,回来回来),直到你看到座位一头血淋淋的羊,才清醒过来,可是上车后,对方却絮絮叨叨跟你说话,逼你听他唱歌,而你呢,心想我只想安安静静好好杀一个人而已,怎么这么难,本身就很带张力。亦或者只讲度羊者金巴的故事,一个人为穿越无人区超度一只羊,一种骨子里的执着,充满粗粝的坚硬荒诞,特别贝拉·塔尔,都可能会比现在更深刻纯粹。
一个是撞死一只羊,请僧人为它超度,事后亲自送它上路,亲眼见证一只只秃鹫把它带到天上。为一只羊大费周章,因为虔诚,也是给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生活找一点事做;另一个是十年如一日寻找仇人,但等真正找到仇人那天,看见仇人的孩子,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于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是找不到事做,想找一些事来做,哪怕是很无聊的事也可以;一个是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然而终于能做这件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你一辈子都想得到一样东西,今天你终于可以得到它了,也正是这个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它了。人生就是不断地拿起和放下,然后在不断地拿起和放下中发现时间渐渐溜走了。最有魅力的是茶馆姑娘,不用给谁打工,因为自己就是老板。有自己的小店,经济独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天还能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岂不美哉。
路边野羊+地球最后的杀手,看傻了
很有视觉冲击力,很多画面可能会一直记得,甚至梦到,就是觉得太短了。
以小见大的典范之作,没想到这么有意思,看完值得长久玩味,能发掘出丰富的细节和寓意。万玛导演把很多具有个人立场的哲思融入在里面,深刻但不矫情,用黑色幽默的方式表现出来,而且让这样一个糙汉拥有这么丰富的内心,实在太可爱了,在去小镇之前的所有事几乎都是在塑造人物性格,做得饱满而不动声色。对生命表现出非常高尚的平等意识,这种观念没有什么诉求没有功利的目的,就是因为是生命所以都平等的,我觉得这种东西不一定很容易理解,所以当影片很好地把这种观念呈现出来,而且没有丝毫说教意味的时候我被感动到了,甚至跟世俗的结合而让人觉得很有趣(超度完了拿回去吃吧,笑了)。对西藏没有刻板的猎奇,虽然模糊了年代,却是当代社会普通人视角,这一点非常高级。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在一场梦中得到了全部的解决,让人想起《路边野餐》。
看了导演点映场,憋回去了一个没能问出的问题:撞死的其实不是羊,就是杀手金巴。司机金巴出于愧疚超度了他,导致杀手的梦进入了金巴的生活,之后,所有的梦与现实颠倒了过来。什么意思:老板娘和茶馆是梦,爆胎之后杀掉汪泽的梦境其实是现实,只有借梦境的托辞杀掉汪泽,才能真正地将撞死一个人幻化为撞死一只羊。
光开头就要吹一吹:卡车出现的那个长镜头,我一直在等它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结果真的如愿以偿,太对胃口了。然后是茫茫的青藏公路,一个戴墨镜的卡车司机,一会儿抽烟一会儿喝酒一会儿我的太阳。你知道他肯定会撞死一只羊,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撞死一只羊,这就是最美的时光。
年度最佳华语院线片
一番全然不同的万玛才旦作品。如看过《皮绳上的魂》(更登彭措兄弟在一系列时空交错后,执着地要完成对金巴的复仇),更会觉得这个放弃复仇,“吾好梦中杀人”的故事,皮相简单但玩味十足。 全片最有趣的部分发生在康巴小馆。两斤肉、再来十五个包子,万玛才旦直白地调侃“你为什么总带个墨镜🕶”,还有往百威啤酒上贴标签的玩笑。至于这部电影要分两口还是四口干完,答案不攻自破。作为王家卫和泽东公司参与制作的电影(第一出品人是王家卫妻子),电影片头制作方logo令人略失望,紧接着,饱和度被降低的无人区景象,卷云变幻的经典比例画幅,秃鹫、雪山、湖泊的高原景象,都有滤镜调色的参与,制造出一个貌似现实,又有点架空的藏地故事。梦的谚语很好解释,更深的一层意思,实为电影是假的,但观众总要信以为真,执意要闯入那个梦中。
导演技法很娴熟,打光和调度都赏心悦目,尤其很享受有女性出场的那几场柔情戏。然而,这到底是拍了个啥故事啊?剧情真的约等于零??
寺庙的规矩是僧人不超度牲畜,酒馆的规矩是过午不提供包子,羊肉摊贩的规矩是整只才有优惠,康巴藏人的规矩是复仇才不羞耻。无人公路跑出一只羊被撞死,走来一个鬼想重生,羊投入轮回道里往生,鬼放下杀父仇能回魂。世间诸多规矩皆因执念,相信金刚杵,也信护身符,相信见血的刀刃,也相信慈悲的咒语。
这部电影其实不那么复杂,关于救赎与释然,但撞死的羊、秃鹫等意象,没太明白(甚至怀疑导演自己有没有搞明白hh)。电影的体量不大,发挥受限。尽管如此,依然愿意给高分。因为在大银幕上看胶片电影实在太爽!吹爆摄影,考究,经典4:3的画幅,胶片质感十足,冷暖色调、特殊镜头随情绪和故事而动。场景和人物不多,也能看出导演的场面调度把控力强。剧本改编成功,台词少而精炼,画面更能摄取信息。最重要的是,看到了久违的王家卫,偷窥视角、青天白日,各种王家卫式的镜头风格,特别是茶馆那场戏,不得不想起上一部电影(还是六年前的)《一代宗师》,宫二设下豪门宴请叶问的场景,都是同样的油画式构图和打光,美妙绝伦!另一个亮点就是结尾,一个梦境,两个金巴,复仇和解脱,倒影与双生的故事。升华,而且也变得不那么难理解了。(字数受限!)
放在五年或者三年前,我可能会喜欢这样的作品,但现在却比较厌烦这种和观众打哑谜,不断用符号堆积来强说寓意的东西。也不要以为把调情和暧昧的地点从香港的酒吧变到藏区的酒馆就是藏版王家卫了,与其学别人的皮毛不如找自己的灵魂吧。
很简单的情节,充满诗意,虽然是藏区故事,但却有点日本武士的味道。摄影很棒,喜欢西藏文化的人会得到视觉享受。(p.s.:男主角金巴长得好像长濑智也啊。)
3.5 强调双生对称性的迷你小片。4:3画幅意义最有效的一段,作用于“文弱杀手—西部硬汉/右半脸—左半脸”。“王家卫感”还魂在青天白日、墨夜红房。叙事不断回环,时代语境的模糊与人物的抽象设置有寓言体倾向。可惜体量太小,不够发挥。金马奖没提最佳影片挺在理,不如《塔洛》。
如果我有一天死了,可能是被这部片闷死的
其实是短片的体量。继续朝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进主竞赛了。
万马导演在对其作品内容及风格控制及影像视听表达上,真是有了突出的飞跃!演员、场面调理精致;悬疑、叙述引人;细节、台词精道;摄影、录音光彩,如果结尾部分能展开得再充分、饱满一些的话,完全可以打满分了。祝贺!
一部短片的体量硬是被注水成长片,而最需要表现力的片段用两句话就交代过去了,这才是真PPT电影。目前看来万玛才旦已经完全被徒弟松太加吊打了,《撞死了一只羊》和《阿拉姜色》之间大概隔了一百个《塔洛》。